民国旧影:焚城雪(45)
会馆这里早就给田兆年安排好了休息的地方,他一现身从踏进会馆开始站成队伍的卫兵都笔直的向他敬礼。
应舒贺和陈晔平下得车来,一进去那关秘书就老远的跑回来,在应舒贺面前说:“这是晚上出席宴会的礼宾名单,田帅说让您替他过目。”
应舒贺从他手里拿过一边往客厅走去,那张宴单上的人命密密麻麻,写了两页纸,关秘书一直没有进来侯在门外。应舒贺在客厅踱步,他过目完就用钢笔签了个字然后递给关秘书。
那关秘书走后,应舒贺却站在原地眼睛望着某一处,眉头皱拢,陈晔平见他从适才看名单的时候神情就有异样,他马上问:“怎么了?”
应舒贺一下坐到椅子上,深深叹了口长气,闭上眼睛才说:“那张宴单上,除了几个日本议员以外还有二十名他雇的日本军事人员。”他只觉得浑身乏力。
这意味着什么,陈晔平也跟着垂下眼,应舒贺心里自是不舒坦,周围又是那么安静,他沉重的呼吸声听的清切。
过了一会儿,一个卫兵从外面跑过来,直挺挺站在门槛外,喊了声“报告!”,他们两个人一齐向外头看去,应舒贺起先说话,声音里却带着无力,他说:“什么事儿?”
那卫兵说:“总长,外面有人找参谋长。”说毕看向陈晔平。
陈晔平回过头,应舒贺本来是懒得理,偏偏陈晔平多话问了句:“是谁?”
卫兵顿了一会儿,依旧是从胸膛发出的声音说:“是个女人——长得很漂亮。”
偏偏卫兵加了最后一句,应舒贺一个尖锐的眼神看向他,只是这时陈晔平大概猜到了那个女人是谁,脱口道:“我不见——”他话说的绝对,那卫兵开始为难,“这……”,应舒贺好奇问他:“你都不知道找你的人是谁,为什么不见?””
陈晔平无可奈何,受不住应舒贺盘问的目光,只得又站起来同那名卫兵走出去。
会馆外已经站着一个女人,从背影看去,她戴了白色的绒线外沿帽,西洋长裙外罩了件呢子衫,她的卷发浓密的披在肩上,她欣喜的朝四周望去,耳上的耳环微微摇晃,浑然不顾后面卫兵看她异样的目光。
陈晔平走到门口,就认出了这个有些熟悉的背影,他也不说话,两手垂着跨出门槛。那卫兵走在前头还未说话,唐琪就听见后头的脚步声,陈晔平的脚步刚落在地上,忽然被迎面而来的一股重力差点摔倒地上去。唐琪转身看见他,二话不说就上前展开两手抱住他的腰,说着:“我终于找到你了,太好了——”她兴奋的要跳起来,又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所以揽住他的两只手愈发紧了。
她突然的拥抱让他没招架住,等到唐琪的兴奋劲缓和一些后他才说:“唐琪,松开……”唐琪没有听清楚,显然她高兴得不能自已,她缓缓松开两只手和他面对面,她道:“你说什么?”
他对她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唐琪抬起头娓娓道来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你了啊。”然后她看向站在门口的两个卫兵,那几个卫兵本打算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看不见,几双眼同时看向天空。唐琪指着他们说:“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不靠谱!我说我要找你,他们偏不让,把我当成贼一样,还想对我动手……”
那些卫兵耳朵很是敏锐,连忙说:“参谋长……我们不知道……”
陈晔平摆摆手表示他不追究,卫兵吁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唐琪抓着他的一只手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陈晔平看到路旁停着几辆车,卫戍队开始整合,他对唐琪说:“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进来吧。”
唐琪跟着他,陈晔平把她带到会客室里请她坐,接着便有人端上茶来,唐琪接过来道了声谢。陈晔平不知她什么时候会走,一路走到这里和她闲聊几句,兴趣倒是不大,唐琪却是从内心感觉到了她这次的来访他对她有几分疏离感。
一个人敲了敲门,那人手里捧着一叠衣服,站在门口说:“这是总长让我带给您晚上要穿的衣服。”陈晔平点点头,那人进来把衣服搁在桌子上然后道:“总长还说,五点的时候走,让您快些准备。”传达完之后那人退下。
等到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叫了声:“成南……”
陈晔平正把两件衣服抖开,说:“怎么了?”
唐琪站在不远处的后面,轻轻说:“我怎么觉得……你对我有点儿冷淡?像是不认识我一样。我这次来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陈晔平套上那件衣服,转过身来,那件军外套长度直到膝下,他扣着袖扣说:“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
唐琪届时松了口气,几步走过去,她伸出手和从前一样随手帮他整了整里面的衬衣,她说:“我知道你现在是大忙人,下个月是中秋节,你能不能陪我出去玩儿?”
陈晔平对她的突然造访深感意外,但他们以前关系很好,念着旧情,而且看天色时候也不早了他该走了,于是回手把搁在桌上的佩枪揣回腰际,答应着:“行吧。那日我有空好好陪陪你,而且,我还有话跟你说。”
唐琪双眼一亮,迫不及待问:“什么话啊?”
外头一个卫兵跑过来通知他:“参谋长,我们出发了。”
陈晔平轻轻拍她的肩膀,离去时道:“到时候再说。”
那饭店是昌顺顶有名的招待上流人士的最佳待客所在,回形的楼梯通向宴会厅,排面自是不用说,中央还有一个舞池,里面聘请的都是专业演奏人员,灯光聚焦,人影交错。
田兆年从车上下来,后面跟随着的卫兵都把门口锁严了,今晚来的宾客都是在军政上极重要的人物,饭店里外更添了三层保卫,守卫森严,滴水不漏。
田兆年出场后站上了台中,每个人都走进过来听他讲话,下面站着不少洋人,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听懂,反正到最后所有人都高举手里的酒杯。陈晔平站在应舒贺的身边,见他眼望着前方愁眉不展,整个人看去都多了几分严肃。今晚有几家报社特地前来,他们正在给田兆年和一名日本议员拍照。
应舒贺抿了一口酒,然后在人群中转身离去。陈晔平默默跟上去,他站在一间窗户前仰面喝酒看着外头的夜色,喝尽那杯酒后将杯子搁在窗台上,往烟盒里掏出一根烟。陈晔平走上去与他并肩,问道:“怎么?不开心?”
应舒贺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不开心?你看看今日到场的嘉宾,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身居高位,手下领着重兵,我做梦笑醒还来不及呢!”说罢深吸了口烟。
陈晔平叹道:“你是不是很后悔?”
应舒贺目光望着天空的夜色,道:“我不后悔,我本就是一名武将,替谁打仗不是打?若没有他老田,还会有别人……”吐了口烟,道:“我只是在想,我帮到他这,是好是坏?日本人让我们承认怀北铁路是他们的,他和日本人交往甚密,虎与狼斗。看看他今天请来的那几个人,我是怕啊,你别看我们顺利进了怀平,明日报纸一登,指不定有多少人骂我们汉奸……”
陈晔平听了他一席话沉默很久,然后说:“你领的是兵,难道没有克制他的方法?”
应舒贺回头看他:“怎么?刚打完一场内战,这可到好,我们自己人又翻脸,真想让中外看笑话?”
陈晔平笑笑:“你这是庸人自扰。”
他们的话语仿佛隔着一层似的,应舒贺叹口气回头望着天空说:“你知不知道有一本戏词里唱的,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陈晔平回望灯光如昼的宴厅会里,田兆年的身影一闪而过。应舒贺的这句话里好像在预言什么。
应舒贺看着茫茫夜色说:“我这是助纣为虐。”
这个时候宴厅里的音乐声响起,淡淡悠扬穿出来。他们两个人站在廊间光线不好,外头的风吹进来,拂人耳面。应舒贺抽完一支烟回头说:“你先进去吧,我自己在这儿待一会儿。”
陈晔平再没有可慰解的话说——他心中何曾不是藏着一个结?
走进宴厅,从他面前走过几张陌生的脸孔,他遥遥走到一个服务生身边换了一杯酒,就这么一会儿,适才在某处的报社记者见他从外面进来立马迎上,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幸而几个报社记者没有问太过逾越的问题,他答得简单明了,记者在纸上记着。最后记者问他将怎么解决怀北铁路一事,对国人和日本人作何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