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魔影魅灵之十二前世篇)(32)
炭火徐徐燃烧着,偶尔方爆出小小霹雳星子。
她盯着那烧得红亮的炭,半晌,方又开口。
「你同你爹娘如何说我的?」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抬了眼,瞅着那个坐在地炉边的女人,她仍垂着眼,没有看他,火光映照着她素净的容颜,让她看来就如同一般寻常的姑娘。
他强迫自己再吃一口药粥,方缓缓道。
「妳是医家之后,父亡母丧,独自一人行走江湖,悬壶济世。我遇袭时,幸遇妳舍身相救,方能幸免于难。因妳已无亲无故,又擅岐黄之术,我便邀妳在此帮忙,整理医书。」
他的说法,让她扯了下嘴角,讽笑。
「这也行?八年了,鬼医有多少医书能让你在这里龟缩八年?还让你在第七年找个人上岛来帮忙?」
「外公惯写行草,字迹难以辨识,有些连我娘也看不懂,我只能全数重新誊上一遍。」
他边说,边笑着伸手指向一旁堆了满墙的书箱,道:「况且,除了外公的,还有孙师父让人送来的那些,他老人家仁心仁术,虽已着有医书,却仍觉不足,想再增补,可孙师父年事已高,眼已不好,为人弟子,当代其劳。」
她转头看向那堆在墙边的书箱,这才知他为何这阵子老是埋头在写字。
他又咳了起来,可她回头看他时,那男人嘴角却仍带着笑,指指搁下的那碗药粥。
「再者,与其让我满江湖乱跑,我待在鬼岛,我娘想见时便得见,她还安心些。」
所以,便对他私底下搞的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阿澪虽总避着他娘,可她为他去毒,伤得正重时,那女人日夜顾着她,即便她不想窥看女人的心思,也避不开。
宋家夫人是个聪明人,她爹是鬼医,夫君师尊又是世外高人,自家儿子从小被两个怪人养大,会是什么德性她岂会不知?
那女人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日夜顾她那么多天,怕早知她非常人。
明知如此,那女人却是真的关心她、在乎她。
那双温柔的手,就如她从他记忆中感受到的那般,透着百般的疼惜,没有因她的特异,因她可能是妖是魔,而有差别待遇。
那女人待她,如对他一般。
「你娘为何送我琴?」
这问题,纠缠了她一下午,久久挥之不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常人见她复原如此快速,吓都吓死了,甚至曾有人对她持刀相向。
可那女人非但没有因此惊怕,没有将她赶出门去,还顺着儿子说的谎,让她留在这里,如今还送她琴?为什么?
「妳救我一命,又顾我一年,她一直想谢妳,却总遇不着。」他莞尔一笑,道:「我同她说,妳懂琴艺,她听了便说要把玄姬送妳。」
这话,同他娘写在信上的一般。
「你怎知我懂琴艺?」
他看着她,柔声道:「自古以来,巫亲歌颂祷文祝词,以达天听,学习音律、弹琴奏乐只是基本。」
阿澪闻言一僵,却听他又道。
「妳若不喜,放着便是,我娘也不会知道的。」
他说得轻巧,她却无法就此忘怀。
那琴,是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怀着感恩的心,送她东西。
看着眼前燃烧的火炭,她重申。
「我救你,只是为保我自己。」
「我知道。」
这一句,万般平稳,不恼不气。
不自禁的,她转头朝他看去。
那男人不知何时已再提笔,在洁白的纸上,一一写下各式药草的药性、疗效与来处。
过去这一年,他若有力气,大多时间都在整理这些医书,她原以为他只为圆谎,才随便写写,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从小身强体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去哪去哪,如今留在这儿,犹如龙困浅滩,去年他出门遇妖染毒而归,虽保住一命,从此却虚弱得有若风中残烛,换个人早因此灰心丧志,甚至怨怪她这招惹妖魔的罪魁祸首,他却把心思转到了整理医书上。
原以为,他拘她,别有所图,想要寻求那长生不死之术。
可即便命悬一线时,他仍没想要那么做。
人皆愚昧,自私贪婪。
为了私心,总也会背叛。
她告诉自己,却无法将视线从那埋首书写药草的男人身上移开。
门外,飘起了雨。
淅沥的雨声,轻轻。
他没有注意,却还是因寒气入心又咳了起来。
她看着他写一写,咳一咳,咳完继续写,写着那些他早已知晓、倒背如流的药石药性,脸上没有任何不耐,完全不曾注意茶壷里的水已经没了。
她提着茶壶起身走了出去,他没有抬眼多看。
当她再回来,他仍就着灯伏案在桌,还是没抬眼。
他将写好的宣纸,随手搁在一旁阴干,转眼他身旁地面就已被铺满,其中一张,还差点被风吹到门廊上。
她在它淋到雨之前,将它拾起,和那些墨迹已干的放在一起,她把装满了水的茶壷放到地炉上,等水滚。
他依然不曾多看她一眼,只是边咳边继续整理书写那些医书。
不一会儿,蒸腾的水气冒了出来,让冷凉的空气变得温暖许多。
她把茶壷放回他桌边,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他自己倒了热茶,喝了几口,才终于不再咳得好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阿澪瞅着那始终不曾抬眼的男人,怀疑他知道那壶茶曾经空过。
这男人是如此专心,她知若她真想他死,只要在那壶茶里丢几撮药石就行,说不定就算她扔砒霜进去,他也不会察觉的喝下去。
为防他累死自己,她帮他把地上写好阴干的纸都收拾整理好,搁到书架上,却瞥见了那个装着镇魔珠的小木盒。
镇魔珠水火不侵,她知就算将其扔进火里,它也不会有丝毫损坏,她试过了,若非如此,她早将它毁了。
自从一年前,镇魔珠被他扯断之后,他就没再让她重新戴上。她半昏迷时,恍惚中只看见他将那串断线的珠子拾起,收到木盒里,随手放到这书架上。
刚开始,她被那毒伤得太重,有好些时日都处于昏迷状态,根本没注意他没让她重新戴上镇魔珠,等她发现后,她以为他只是忘了,当然也没傻得去提醒他。
可此时此刻,当她看着那木盒,一股莫名的冲动蓦然上涌,在还没来得及细想之时,她已伸手将那木盒推下了书架。
木盒砰然掉落地上,滚到他身旁,它没坏,盒盖却开了,雪白的珠子滚得到处都是,那声响,终让他抬眼看来。
看见镇魔珠,他搁下笔,摊开手,那数十颗珠子就全都乖乖飞入他掌心,他拾起木盒,将那些珠子全数放了回去。
然后,他起身朝她走来。
她看着那个男人,只觉心跳飞快,当他停在她身前,把那木盒放回书架上时,她终于忍不住脱口。
「你不让我重新戴上吗?」
「不。」他朝她看来,眼也不眨的说。
过去这一年,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一时忘了,可如今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澄清如水的黑眸,她知道他没有,不曾忘记。
「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了。」他说。
一颗心,跳得更快。
「你难道不怕我再伤害白露,或冬冬?」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可她就是忍不住,恼火的道:「或你爹娘?」
「妳不会。」凝视着她,他柔声说:「我知道妳是什么样的人。」
霎时间,喉紧心缩。
「妳不会的,我知道。」他抬手轻触她的脸,「我知道。」
那轻轻搁在脸上的指腹,透着暖意,传来他的真心。
他是认真的,认真的觉得她不会,即便她有可能会以黑暗之术伤害其他人,他还是相信她不会那么做。
「你若真这么认为,那你就比我以为的还要蠢。」
她听见自己冷酷的声音,他却扬起了嘴角,对着她露出温暖的微笑。
那笑,教心更紧。
她转身走开,留下那蠢傻得可以的男人和那一屋子的温暖。
冬天来了。
在天地最为寒冻的那日,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白露送来的,他展信后,久久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封信,小心的重新收折好放回信封里。
白露没看过那封信,可她知信里写的是什么,银光也写了一封信给她,告知同样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