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讼之战(16)
Debra 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声里似乎有几分赞许,又有几分欣慰,终了,她叹道:“我现在有点明白李睿的用心了,让你去收拾一下方晋华这样的人物,搞不好就能给所里添个能扛住事的人,未必不是件划算的买卖。”
我抬头看着她苦笑了一脸,又继续埋头去写我的反驳长文了。
熬着通宵写了一宿,在各网站论坛上发了,不到半个小时,不是被删了贴就是湮没在键盘侠们激愤的口水中,就像一捧沙砾入海,连朵小浪花都翻腾不起来。
我不泄气,又换了几个地方发,结果大同小异。正懊恼着,Debra 差人让我现在就去她的办公室。
我推门进去,她正对着屏幕愣神。见我到了,便将桌上的笔记本一转,屏幕里正是李睿的视频镜头,他的精神看起来不错,穿着浅色的病号服,靠窗坐着。我的眼泪顷刻便涌满了泪窝,哽咽着喊了一声:“师父。”
李睿冲我笑了笑,一副唐僧般唠叨的口吻道:“怎么哭了?被人欺负成这样了?哎,之前让你好好学本事,你偏偷懒,现在知道学艺不精出门时要挨打的吧。”
我擦了擦眼泪,破涕道:“谁学艺不精了。他们打不倒我。我是看见你这副样子,故意流泪安慰你的。”
李睿的眼中似有星辰璨璨,他澹澹道:“我挺好的,昨天做了个手术,医生说很成功。就是腿还有些麻,等再过些日子,我就能回国了。”
我心上的千钧重负在这一刻几乎都烟消云散了,最最担忧的事情,得到了一个好的答案。还没等我高兴完,李睿又说:“你还有心情关心我吗,你自己的麻烦可比我大。”
我梗住了喉咙,疑惑地看向 Debra,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交给我,说道:“有人向律协告发你在办案过程中向第三方泄露当事人秘密以及当事人不愿公开的材料,涉嫌违反律师职业道德。律协要求所里协助调查的公函已经送过来了。你可以看一下。”
我有些懵圈,捏着那张纸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打听了一下,是天扬干的。他们认为由于你此前参与过天扬的退市项目,正是方晋华性侵案件发生时,在项目过程中,你有可能获知一些方晋华不愿他人得知的信息,并将这些信息利用在凉眸的追诉案件中。简单来说,双方球员一上场,其中一方就找了裁判,要求将另一方球员罚下场去,不踢了。” Debra 停了停,又道,“如果查证属实,律协是有权给予你停止执业处罚的。”
我有些沉不住气,生气道:“这都什么事,我还没向公安报案,还没启动司法流程呢。怎么就认为我有损他的利益了?”
“但是你已经向方晋华发送过律师函了,在某种意义上,这已经证明你参与整个事件了。”我憋了口气,扭着头不言不语。Debra 又劝道,“对方已经宣战了,你不要再指望方晋华会道歉,该立案就赶紧去立案,法院裁决一出来,钉是钉铆是铆,一切就大白天下了。”
Debra 的话在我耳边嗡嗡地响着,我的双眼蒙起一层薄薄的轻雾,轻轻说道:“我知道这是快捷有效的办法,可是一旦开始打官司,成与败就押上了凉眸后半辈子的幸福。对于性侵案件的受害者而言,施暴者的道歉有时候比一份胜诉的判决书更有效,她们只是想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在整件事情中,她们是无能为力的一方,她们没有错。这也是我执着想和解而非诉讼的重要原因。”
李睿沉默了一刻,旋即笑道:“挺好,你能这样想问题是真正成熟了。”
Debra 在一旁冷漠道:“那就等着一败涂地吧。”
李睿脸上绽起一个大大的笑意,一瞬便又消失了,我想对于刚做完手术的他而言,笑也算是一个非常吃力的动作吧,他轻轻道:“法律的意义在于平衡人间的正义,有些正义写在判决书上,有些在财富的增减上,还有更多的则在乎人心上。Debra 你不要太悲观,情况并没有你想象的这么糟糕。老陈今天已经上飞机回国了,律协那帮人就用他那张老脸去打发吧。至于网上那些纷纷扰扰的杂言碎语,我相信也只是一时的事情,最后总有理智的声音出来定分止争。至于盈盈,”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鼓励与期许,“去赢,不顾一切地赢了他们。”
受到李睿的鼓励,我跟打了鸡血似的地兴奋不已,一晚上辗转反侧,竟然失眠了。我在思索方晋华的痛处,刘总的弱点,更多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全是李睿的影子。他那日渐削瘦的面孔,勉强的笑意,还有温柔的目光轻轻落在我身上,激起一阵又轻又柔的酥麻感觉。我将自己死死地裹在被子里,只留半张脸在外头,像快要溺水的人一般拼命呼吸,下一刻,我又将头深埋进杯子里,密不透风的裹住,在彻底的黑暗里,听见自己的心噗通噗通猛烈地跳动着,呼吸时强时弱,浑身滚烫得跟感冒发烧了一般,“他的手术很成功,一个月,或许一个半月,等这场事情结束了,我就该能再见到他了吧。”我心里想着,又像从心底绽放出一朵盛大的牡丹花,脸都笑得发酸。
第二天,我刚到所里,便听见陈大老板爽朗的笑声。许久未见,他仍是那副圆滚滚的身材,一说话细长的小眼睛便不见了踪影:“听李睿说你去年很嫌弃我选的圣诞礼物?”
我一愣,想起了那个水晶球,连忙推卸责任道:“哪里哪里,明明是师父他自己不喜欢,说是纯情小女生的玩意。我是非常中意的,水晶球嘛,都是有魔法的,可以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变小再变小,然后装进去。”
陈律听我说完很是受用,笑眯眯地说:“小姑娘不错,这两年愈发能干了。律协那些老官僚们讨厌得很吧,看我变个魔法,把他们都给封印了,就烦不着人了。”陈律一面说,一面大口喝着手里滚烫的浓茶,像极了老顽童周伯通。
与此同时,网上对凉眸一边倒的谩骂也渐渐转了风向,开始是一个名叫 Rain 的网友写了一篇讨论中美两国在对性侵案件认定上的差异,文章通俗明了,让许多人明白了日常生活中许多过界的行为在国外也会被认定为性侵犯。接着,Rain 又继续科普女性在遭受性侵犯后,有哪些救济途径。哪些证据应该及时固定下来,日后又有权利去可以追究施暴者的责任。这些文章没有指明写凉眸的案子,却让很多人接受了一个简单而朴素的理念,性侵是一种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伤害,被人打了,回过神来你才会去追究打人者的责任。遭遇性侵了,回神的时间要比一般的伤害更长,但不能因为迟钝的久了,就说我没有追究责任的权利了。紧接着,又有不少法律界的大 V 们纷纷撰文,向公众解释刑法的属人管辖原则,直接道明只要方晋华在美国没有受过刑事处罚,中国刑法就依然有追究他的权力。
澄清的继续澄清、泼脏水的也继续泼,一时之间网上讨论的好不热闹。这天下午,我接到天扬姚助理的电话,想约我出去单独聊聊。
会面在一间私密性很好的小茶庄,姚助理的脸上带着一个方框眼镜,跟他的方脸一配合,倒像是个中古时代的机器人。他给我的杯子斟满了一杯太平猴魁,大而宽阔的茶叶一根根在杯子里站着,像某种海底植物。“唐律师,今天我是代表方总来跟您谈谈凉眸的事。这件事情现在闹得满城风雨,想必也不是我们双方希望看到的局面。我们方总一个好端端想做企业的人,如今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他自己都觉得别扭。”姚助理开口道,一对精明的小眼睛隔着镜片熠熠发光,“您的要求我们也知道了,我们方总的意思是,道歉是不可能的,一万年也不可能。但是,您别急啊,有个但是,他也希望解决这件事对吧,也不希望闹上法院去。所以呢,他想娶了凉眸小姐。”
“什么?!”我大吃一惊,你们神经病啊几个字已然蹦到了喉咙口,差一点儿就要脱口而出了。这是怎样的脑回路,会想出这样的解决方式。
“这不是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么,我们方总如今是单身,虽然离异过一次,但算上这身家也是妥妥的钻石王老五,配凉眸小姐是绰绰有余的,这已经是方总最负责任的一种做法了。只要两人的婚讯一公开,此前的什么问题都不成问题了,凉眸小姐一跃成为方太太,可是难得的人生巅峰呀。当然,婚前协议也是要签一下的,毕竟天扬这上百亿的股权都是方总婚前财产,日后的股权分红都应属于方总个人。不过光是方总的薪酬就足以保证胡小姐过上富足的生活了。”姚助理眉飞色舞地说着,时不时偷瞥我一眼,见我默不作声,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摸出鼓鼓囊囊的一个大信封放在桌子上,“这里是三万块现金,希望唐律能好好劝劝凉眸小姐,化干戈为姻缘,人这一辈子能飞上枝头的机会可没几回,这就算是谢媒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