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二十八?”萧楠惊呆了。
“你不信?我给你看一个东西!”辅导员开始在抽屉里找。
“不用找了,我信!”萧楠急忙叫住了他,对这个老态龙钟的年轻人,心里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悲凉。
“你的眼镜…”萧楠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问下去。
辅导员压低着头,目光落在地上,定定的,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萧楠安慰他说——我随便问的!皱巴巴的脸上,死一般的沉寂,像夕阳下的一片黄土,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挤出声音来——你问的,以前也有人问过,我从不回答,有时会跟他们吵架,现在想过了,我决定告诉你!
椅子上,“老人”恢复了平静,眼神十分和蔼,准备把这个重大的秘密,讲给一个近乎陌生的人,萧楠告诉自己——这个“老人”说的每一句话,讲的每一个字,都会守口如瓶,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即使是外婆!
“我的脸,还有这一副眼镜…,是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收到的礼物,这个礼物原本是一场婚礼。”“老人”摘下眼镜,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着,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脸上沉浸在一片安详的回忆中。
“当时,我正准备跟一个女人结婚,有一天清晨,我发现自己的脸有些不对劲,又过了几天,脸上的变化开始明显起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早衰症,女人知道后,当天夜里就逃走了,再也没回来,她说自己还年轻,不想跟一个老人过一辈子,从那以后,就只有这一副眼镜陪着我,只有它不会离开我!”
“老人”的声音一下子收住了,好似一个故事戛然而止,萧楠不问,“老人”不说,生命成了一片空白,又过了很久,才缓缓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萧楠,浅浅地笑了一下,那样子,倒像讲着别人的悲欢离合,自己只图一个热闹,萧楠已说不出话,一个傻笑的“老人”,总比悲泣的年轻人心里舒服。
“以后…你会什么都告诉我吗?”
临走之前,“老人”走出办公室,犹豫了一下,这样问萧楠,脸上很不放心的样子,在他难以捉摸的心里,对萧楠这个从不守规矩的陌生学生,是极难信任的,萧楠走下楼梯,又回过头张望了一下,“老人”站在长廊里,正缓缓地朝这边挥手,对这个新认识的朋友,萧楠愿意用所有的耐心来交换他的信任。
到了楼下,萧楠的脑子里,突然响起“老人”的一个声音来——秋老师,在医院!哀哀的眼神,好似在提醒萧楠——这不是无意提到的。
这一片人声鼎沸的尘世,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安静的角落,或悲、或喜、或怒、或平淡、又或精彩,只是一段回忆中的往事,一段留给自己回味的时光,总不愿给别人看,讲给别人听,这不是自私,也不是小气,是在复杂的社会中,留一席清静之地看清自己,一个人总要活出一点自我,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才看得清走过一遭的痕迹。
第二天一早,萧楠就去了医院,灰蒙蒙的天,低低地笼罩着大地,仿佛把心也挤死了,呼吸起来十分吃力,如同苟延残喘一般,医院里,几个病重的人缓缓拖着步子,像蜗牛似的在大厅里散步,有说有笑倒也热闹,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转眼间就躺到了病床上,四面的墙白得发冷,热闹归热闹,谁的心里是没心没肺的快乐?
“得了什么病?发生什么了?”病房里,萧楠望着十几天前,还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生气的老师问。
“感冒了,快到冬天的时候,每年都会得一次很严重的感冒。”老师有气无力地回答。
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好似一张白纸,一双明亮的眼睛,干干的,像失去了光泽似的,掉入了黑洞洞的眼眶中,嘴唇干裂,微微张开喘着气,好似鼻子不够呼吸,垂在前额的头发,凌乱得打成了结,大概很多天没有梳洗了,这是一张怎样的脸?萧楠在心里问自己,吓得闭住了呼吸,心里又隐隐作痛。
“该吃药了!”一位护士走到跟前。
“跟朋友多说话,对你的病有好处!”护士看了看萧楠,对老师说。
“说话可以治感冒?”萧楠好奇心大发。
“你不是感冒?”护士走后,萧楠问老师。
“告诉我!得的是什么病?”老师没有说话,萧楠又问。
“你不说,医生也会告诉我。”萧楠转过身,朝外面走去。
“我告诉你,萧楠!”老师急忙叫住萧楠。
“你…真想知道?”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问萧楠。
“快说,是什么病?”萧楠催着老师,已经等不及了。
“你叫我…?”
“秋静!”萧楠尽量说地自然。
老师抿着嘴,轻轻笑了一下,脸上浮起浅浅的几道纹,好似枯干的树叶上,细长而模糊的叶脉,没有一丝生机。
“我的病是忧郁症,以前不严重,不知什么时候就加重了,是不是很好笑?我这样的人会得这种病。”老师又干涩地笑了笑。
萧楠回答不上来,一个人究竟患什么病才适合?恐怕上帝也无法回答,问题是,谁有这样的能耐和狠心,去决定一个健康的人必须生病?
“你一直没把我当同学,对吗?”萧楠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在问一个奇怪的问题。
“怪我吗?还是…我没告诉你,惹你生气了?”
“辅导员让我来看你。”
“我不想瞒你,可没有更好的办法,希望你原谅我。”
“最近,学校出了一件事,你一定听说了?”又过了很久,老师看着萧楠,幽幽地说。
萧楠点了点头,像一个局外人似的漠不关心,这样一件痛心疾首的事情,所有人都沉寂了好一阵子,对一个安息的亡灵,不是时时提起这件事来,就是对生者的最大安慰,死者最大的尊敬。
“那个…死去的人,…我认识。”老师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陷入了某种恐惧的回忆。
“谁?”萧楠好奇地问。
老师望了一下窗外,又看了看萧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似担心有人在偷听,萧楠关上所有的窗,又拉了帘子,回过身发现老师的眼睛里,装了满满的惊恐和无奈,好似顽皮的小孩捅了天大的篓子,却没有父母帮着分担,嘴唇也不停地抖动起来。
“我们在一起,一直吵闹,为工作、生活、结婚、所有的事,在他家里吵、路上吵、甚至办公室,吃饭也争论不休,我们之间没有爱了,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办公室,他突然闯进来向我求婚,我问他,如果没有爱,两个人还要在一起,是不是进了坟墓也要争吵?他说跟我在一起,总比跟孤独在一起好,我问他怎么证明?他答应一定会证明给我看,而我早忘了那天是我的生日。”老师的脸上,泪流成河。
第20章 两种回忆
在萧楠的脑子里,始终搁置着这样一个宏伟而又要命的问题,却一直没有答案——我所爱的人,是什么模样?
闲暇了,再细想开来,萧楠所挑剔的,大概是回答问题的人,好似一张珍藏的照片,保存下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与人分享又是一件小心翼翼的事,人是最重要的,晚霞、沙滩、习习晚风,两个可爱又疯狂的老人,像小孩子一样数着身后的脚印,这些孤单的记忆,跑到岁月的前面,孤伶伶地站在某个高处凝望着。
生活,大概是一尘不变的,幸福的人没有开怀大笑,落寞的人没有悲痛欲绝,同一片天空下,那些快乐的小事,乖乖地由几张看腻了的脸娓娓道来,而茫然的人,为明天的日出争得不可开交,浑浑噩噩,日子就这样打身边一个一个走远。
有人告诉萧楠——回忆的,才叫爱情!那个人早已作古,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一个如花一样年华的少女,生机的,正忙着枝繁叶茂,凋零的,受了一夜风吹雨打,如今,连名字也不忍心提起,该是怎样的心境?
“晚上是圣诞夜,别到处乱跑!”傍晚时分,路郤像大人一样朝萧楠叮嘱着。
“圣诞?”很怪异的两个字。
“怎么?你不知道?大家正忙着筹备晚会。”路郤看着萧楠,眼神里,像瞅着一头怪模怪样的动物。
“不要走开!”路郤命令着,也就走开了。
一间三米见方的小屋,转转身子就踩满了脚印,去一趟阳台算是户外了,却是萧楠最安心的去处,一片云彩,一袭晚风,一段旧旧的,却鲜艳的记忆,对付人们眼中落寞的时光,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