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与桥(50)
他陷入漫长沉默。
我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像一团火烧在心上。
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的狼狈不堪,我本能想逃。
这时听到椅子滑动,贺折起身。
脚步走远,然后是关灯的声音,窗帘被拉上的声音。
指缝之间,眼前一片昏暗,只有隐约的事物的轮廓。
静谧的一室漆黑,两个人各自握着各自的心,离得那么近,又像隔了无数屏障,只有我的哽咽无法控制的溢出,破碎在满屋死寂之中。
没来由的,心里竟然因这片黑生出巨大的安全感。
没有光,感受不到他的视线,就像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无所顾忌地宣泄。
小猫凑过来,舌头轻舔我的手指,“喵”了一声。
我耸动着肩膀,腹内绞着酸痛,哭得不能自已。
隐约一声轻叹。
我感到贺折靠近,他坐到我身边。
他掰着我肩膀转身。
泪眼中尚未看清他的神色,我已被拉入他怀中,被泪水濡湿的脸贴到他颈间。
像在洪流中出现了浮木,像是深水中总算有一口呼吸,我抓牢他的衣襟,埋着眼泪和呜咽,想要他救我。
耳边听着,全世界只剩他的心跳。
第36章
手机铃声猝然响起。
我呆滞了几秒,离开贺折的怀抱。
我抹了一把脸,摸出电话,看到是程演。
“喂。”
“怎么了?哭着?听起来抽抽嗒嗒的。”
“没有……”我别过身问程演什么事。
“我爸妈刚走,我哥他想见你,你能来一趟吗?”
我吸吸鼻子:“好,我这就过去。”
“先去洗洗脸,我开车送你。”贺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起身去了卧室,两只猫跟在后面,被他挡在门外。
大猫像个门神,乖巧地等,小猫扑来扑去,对它又啃又咬。
“乔乔。”我无声地念出两个字,低头笑了笑。
贺折换了身衣服出来,远远地望着我,神情如常。
我敛了眼皮闪躲开。
两人无话,只留机器运作的细微摩擦声,电梯里一片安静。
我提起了猫:“它们很粘你啊。”
“不知道,我偶尔来,不长住。”
“嗯。”我看出来了,房间很新,家具、器皿也崭新。
屏幕上序号跳动着,马上到负二层。
贺折突然开口:“我和孟幻的婚约取消了。”
我愣了愣:“她和我说过。”
他低头整理袖口,缄默几秒,问:“那她有没有说因为什么?”
我迟疑地作答:“因为……我?”
“原来她这么说。”他似有所思,递过来淡漠的一眼。
这时轿门打开,他先出去,没了下文。
贺折放下我走了。
我去了程洵的病房,到楼层走廊见程演刚出来。
“果然哭过,眼睛都是红的。”他说着拍拍我肩膀,“放心,我哥人没事,进去吧。”
我勉强一笑。
推开门,我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睛。
程洵靠在床头,对我笑了一下。
“你感觉怎么样?”
输液瓶缓慢地滴着,他手背的针头被白胶布固定住,伤处的纱布露出一部分在病号服外面,他面色憔悴。
“已经不疼了。”程洵说,“程演他吓唬你,小伤。”
我低了头:“对不起”。
他笑笑:“不是你的错……我也算因祸得福。”
“嗯?”
“昨天本想问你‘要不要跟我走’,我知道你的答案,却还想试着最后一次。”程洵看着我,眼神清清淡淡,“现在因为受伤,又留给了我一些等待的时间。”
我目光闪了闪。
我们之间,至始至终都是不对等的。
一个全心付出,一个慌张躲避。
我像一个索求无度的贪婪鬼,耗费、透支着他的整个身心。
现在呢?几乎要了他的命。
我望向程洵,说:“别等我了,程老师,我我走不了了。”
他深深地看着我,眼角红如一抹血色。
他换上温柔笑意,说:“嗯好。”
冬日的阳光折进窗户,映在他眉眼之间,他的笑像雪后的阳光。
这时医生进屋做检查,道别过后,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走。
我乘公交回了酒店。
地毯重新换过,酒店无房,我暂时将就一晚,噩梦到半夜突然醒了。
手机新闻里,YE假疫苗事件甚嚣尘上,一切还在调查,我“持刀误伤”的消息又被爆出,不久后警察发布公告称“事件正在调查,切勿听信谣言”,但也没有止住舆论声讨。
……
我现在已是劣迹斑斑。
肇事杀人、恐吓威胁、第三者插足、包庇亲属、持刀伤人。
每一条钉在我骨头上,除不去、拔不掉,几乎让我碎裂。
那时太年轻,我天真的以为坐牢能弥补,可我走出来是一个更大的窟窿。
钟泉步步紧逼,催促着我跌进深渊。
深渊里的鬼好像就在床底,在每个漆黑的角落盯着我。
我不敢去开灯不敢动弹,只能蜷缩在角落,心里的声音在呼唤。
——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铃声如尖刻刀刃,划破房间的寂静。
我被猛地一吓,冷汗出了一背。
程演的名字和号码亮在屏幕上,铃响不停,催促着我。
刚接起,程演吼道:“乔边!我哥要是没了你他妈也别想活着!”
我脑子发懵:“怎么……”
“马上来医院!我哥情况加重,现在在抢救!妈的他竟然还他妈想见你!你赶紧滚过来!”
后半句湮没在眼前的黑暗中。
我跌跌撞撞下床,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顾不得腿上的疼,冲到卫生间猛吐了一回。
接下来发生的太迅疾、太慌乱,漱口,穿鞋,拿起外套,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坐上了去医院的车,心脏跳动如擂鼓。
我捂住耳朵,全是不知哪来的嗡鸣噪音。
脑子要炸了。
医院的天花板,白的,地板,白的,光,也是白的。
白茫茫一片,踩上去像踩着棉花,我一路跌跌撞撞,到了急诊室的走廊,走廊两边有一些人。
“乔边!”
谢如岑看到我,接着那些人的目光齐齐望向我,像刺,像火,每个人好似要把我撕裂、吞下。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
林阿姨冲过来,她痛哭着眼睛血红,一把猛地抓住我领口。
“我求求你……你把程洵还给我!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我求你了!”
她的声音从喉咙撕开。
有人在劝,有人叹气,有人扯拽着我。
我腿上发软。
林阿姨松开手,我撑不住跪到地。
能说什么?解释什么?我只能哭着道歉。
我想起了妈妈。
她会像林阿姨一样护着我吗?
她愿意拉我一把吗?
她看到我这副模样,会不会有一点心疼?
可闭上眼全是她离去的背影。
她不会。
往后的事情混乱模糊,我靠墙坐在地上,和他们相隔很远。
程洵和生死只有一线之隔,我多想把他从那边拽回来。
我多想说:“你快好起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我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我会忘了贺折,我会用力爱你,求求你你快回来吧。”
“出来了!”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
我坐麻了腿,起不来。
他们簇拥而上,听不到医生说什么,程洵就躺在那张病床上,被慢慢推来。
谢如岑到我面前,说了一番话。
我只听清了三个字“没事了”。
我站起来,看着程洵靠近,紧张的心吊在喉头。
很快又很漫长的一瞬间,他微微睁着眼望向我,唇畔轻抬一点笑意。
我想起了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问道:“你是哪个学院的学生?”
我称他一声老师,两个人的命运便纠缠在一起。
病房里程家人守着他,我枯坐在外面走廊里。
一些人陆续走出。
我缩着,想把自己缩到不被人看见。
这时,面前站定一个人,我从掌心中抬头,看到林阿姨。
她视线搁在别的地方,叹了口气,眼底是痛苦、倦意。
“程洵要见你,你去看看吧……”
我一愣,立即站起,脚下麻木,晃了一晃才站稳。
“谢谢阿姨……”我哑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