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10)
天黑,远远只见黑楼中零星灯影,却分不清哪一栋。
蓝凤扯红玉的袖:“红玉,咱们走吧……”海风吹过二人的后颈,像一只阴魂不散的女人的手,“我听说……这里死过好多人……”小丫头哆嗦的嗓子,让姚红玉也发了憷,“有个女的……手都被砍下来了……”
突然间,一声可怖的叫,伴着一双绿森森的,冤魂一样的眼睛,吓得两个女子惊魂失魄地夺路而逃,等那声音淡了,跑出老远了,姚红玉才壮着胆子回头。
窗台上看不清面目的女子,有一副婀娜的曲线,她怀里应是抱着个活物,像一只狗,或者一只猫……
姚红玉看到了,那渗人的绿光,正是那只畜生的眼睛。
第15章
姚红玉回去以后,被那双绿眼睛折磨了几日,始终不甘心,无法承认败给对手,她把那日落逃的狼狈归咎到蓝凤头上,带不出手的丫头,害她还未与人谋面,就已经失了胜算。
既然是蓝凤的错,她自是不会买单,于是重拾台上女将临阵御敌的威风,择了一个白天,风也清朗,阳光也暖,打扮一新再出门。
还是迟来一步,一辆黄包车从洋楼的大门里出来,匆匆一瞥,姚红玉瞟到车上露出的一只女人穿的黑色小圆头皮鞋,忙对车仔说:“快点!跟上前面那辆车!”
车轮在路上飞滚,姚红玉在颠簸的车里,视线晃成罐头里的两颗豆,人都尚且坐不直,她仍执意抓紧扶手,眼睛,一刻不移地盯着前头什么也看不到的黑车篷,好像要将它看穿,烧出一个洞。
她努力回想当晚在窗户上看到的人影,也是黑色的,在一把鲜黄的灯光下,好像一尊窗台上的雕像。
并未见得多漂亮,长相不会比她师姐更艳,没准是个塌鼻梁,敷厚粉盖住鼻梁上几颗老姑婆的淡褐斑,总之不及她年轻俏皮,姚红玉愉快地想。
车子经过洋装店,拐入小巷,迎面各色招牌,估衣铺、药局、跌打馆,廊柱上写的、旗帜上挂的,气味混杂地拥堵着,阴暗得连阳光也插不进脚。
就在她快受不了时,前头的黄包车停在一爿小店门口,没挂牌子,车上的小圆头皮鞋下来,旗袍摆侧的开衩,是一双白得发冷的女人腿,婀娜体态,步趾很轻,小圆头皮鞋优雅地迈进店。
是间老式的裁缝店,店很窄,头顶上的空间全部用来挂女人的旗袍,偶尔从中垂下一两条长衫绸裤,往里立着半人高的柜台,上面横摆了好些折叠好供客人挑选的布料,浓艳的绢丝,花卉图案,都有一种从老时光里逃出来的暮气和俗,姚红玉看不上,随意摸到用蜡纸包裹的一片织锦缎上,反倒挪不开手。
再往里,眼睛一直望到底,影影倬倬的,似乎有人声。
“一尺八寸半。”
“常悠伐动,胖之多了。”
「沪:长久不活动,人都发福了。」
“一尺八阿好算胖,阿就小姑娘额身材伐。”
「沪:一尺八怎么能算胖,也就是小姑娘的身材。」
女子笑了笑:“上趟送得来额衣裳,袖子管紧怎点。”
「沪:上次送来的衣服,袖子紧了点。」
“好额,好额,格趟吾再放额半寸。”
「沪:好的,好的,我再放出来半寸。」
一只手里捏着冰凉细滑的真丝,一只手反复把鲜丽的绢丝搓揉,姚红玉听不懂他们的语言,那些软糯潮湿的对话,无端的,心虚又冒出一个角,好像绢丝与真丝碰上,差之毫厘,霄壤之别。
她一烦躁,说话的嗓门就傲,带着股张扬:“没人做生意么?!”
师傅撩门帘出来,人和声音一样,一张惹不来生气的笑脸:“小姐,您好。”他没同她讲那种神秘的语言,是一早就看出有分别。
姚红玉把那块织锦缎的好料子从蜡纸包里拿出来,扔到一堆绢丝上:“这块布,我要了,给我量身吧。”
“小姐,您再看看,这块布啊,是别的客人……”
姚红玉把眼一横:“她出多少,我给双倍。”这匹缎子她要定了。
门帘又一动,一阵晃眼的白,柔婉的声音:“给她吧。”堇色旗袍的女人,有张精致的脸孔,鼻子很直,没有斑,皮肤干净得好似一场来不及落到泥里的雪,“我再看看别的。”
黑色的小圆头皮鞋,鞋跟在木地板上轻敲,沿着旗袍堇色的裙角,姚红玉的眼睛追着她轻巧的步趾,织锦缎就在她的手边,她的指尖越过去,往艳的、绣了花的,五光十色的绢丝上轻轻抚摸。
真抢下这匹真丝缎子,姚红玉又不满意,她长得俏丽,身子灵巧娇小并不十分高,穿不出这种素净的雅致,这会儿再看,反觉得女子手里那匹茜色的布料很是喜气,最衬她青春。
她的眼睛跟着人走,脖子也一路转动,量身的小学徒还不会招呼,凉冰的皮尺直接往客人的颈子勒:“嘶!”姚红玉惊呼,“干什么你!”
师傅赶忙过来赔不是,好听话把嘴皮都说干,还是白盈盈解围:“我来吧。”
“哎呦,格哪能来噻!”
「沪:这怎么行!」
白盈盈从战战兢兢的小学徒手上接过软尺,在手心里揉热了,冲姚红玉微微一笑,姚红玉就拒绝不了:“头,再抬高一点。”皮尺圈上来,温热的,很轻地贴了下。
肩宽、臂根、背长,一个个数字,从她口中轻糯地念出来:“给你量下胸。”不用她提醒,姚红玉乖乖把手抬起来。
黑色的头发擦过脸庞,姚红玉闻到她身上的幽香,不像香水,也不是胭脂,淡淡的,好像师姐装在荷包里用来熏衣服的丁香,不对,更清雅一点,像玉兰……
软尺来到腰上:“你年纪轻,可以试试艳一点的颜色。”
姚红玉的目光飞快从那片茜色的绢丝上挪开,她是怎么窥透了自己的心思?
可白盈盈并未看她:“第一次来做旗袍?”
她讲姚红玉新烫的时髦宫廷卷,还有身上那件和这间铺子格格不入的洋装。
“钟师傅的手艺不错,什么款式他都做得来,要是喜欢,不妨多挑几个颜色,人挑旗袍,旗袍也挑人,要多穿,才找得到适合自己的那件,女人嘛,谁会嫌自己衣橱里的衣服多呢。”
和空手而归的白盈盈不一样,那天在店里,姚红玉一口气订下三件旗袍,她说的没错,自己正年轻,素的花的,只要她喜欢,都可以得到。
第16章
阿嫂还在上海的舞厅做歌女时,学会的第一支烟,是阿姐教她的。
“看牢我额样子,两根手指头,这样噶夹起来,吸一口,伐要太深,慢慢教吐出来……”
「沪:学我这样,两只手指夹住烟,不要吸太深,慢慢吐出来……」
阿姐夹烟的样子很有腔势,眼是不看人的,两根手指虚虚举高一支点燃的烟放到唇边,红唇微微张开一点,再轻轻抿住,如丝如线的白烟从唇齿后飞散出去,突然间,她平实的长相在烟雾后都有了一种朦胧的风韵,是成熟女人身上,如熟烂的蜜桃般,让男人蠢蠢欲动的吸引。
“伐要嫌弃香烟臭,来百乐门寻开心额男人更臭,统是白相人,想做人清爽,就伐能看了忒清爽,来……再抽一支,眼睛眯起来……”
「沪:别嫌香烟臭,来百乐门寻开心的男人更臭,都是玩玩的,想做个明白人,就不能看得太明白了……」
白盈盈是个聪明人,她学得很快,香烟拿出来,在烟壳子上抖一抖,用指尖和指中夹住,七八盒洋火已经在那里等待。
这时阿姐又拿出些矜骄,指点她说:“伐是啥人送过来额烟,侬才要抽额,香烟格种么事意思意思就好,侬是金嗓子,格把好声音搞坏忒就忒伐值得了。”
「沪:不是谁给你点烟,你都要抽的,你还要唱歌,为这种东西搞坏嗓子就太不值了。」
如今她俩靠在沙发里,一人掐灭一支烟蒂,阿姐立刻掸烟盒,奉上第二支:“再陪我抽一支。”洋火青色的火光跃动,一切都在云里雾里。
丁烈有别的女人的事在丽都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反应最大的是金桂,由此及彼,她想到曾经许诺她姻缘的白人死鬼佬:“男人!么一额好么事!”
「沪: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阿姐为盈盈把新烟点上:“钞票阿伐是好么事,但定规是要有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