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6)
“我……欢喜侬……”
“我欢喜侬。”
他们翻滚着,你一言我一句地追着,小儿学语般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一句喜欢。
“我欢喜侬,喜欢侬,欢喜侬……”
旗袍从床沿滑落到地上,白盈盈的耳边,除了心跳猛然的跳动,丁烈狂乱喘息中没完没了耳语的那句欢喜,什么都听不到了。
正月新年,洪爷在酒楼摆筵席宴请自家人,挨个给兄弟们派利①,丁烈带来了白盈盈。
“盈盈啊,上呢度坐。”洪嫂亲自招呼,从丁烈手上把人接了,领到身边坐,“哇,你手上嘅鈪好靓呀,边度买嘅?”
「粤:盈盈,上这儿坐。哇,你手上的镯子好漂亮啊,哪里买的?」
一桌的女眷都看过来,白玉手上一对油绿的翠镯,比得五颜六色的宝石小家子气,纷纷把手藏进桌子底下,只是嘴巴还嘟哝,要争个高下:“依家翡翠价格唔得嘅,都系黄金好啦。”
「粤:现在的翡翠不值钱,还是黄金好。」
白盈盈不懂这些:“玉扼,系阿烈送嘅。”
「粤:手镯,是阿烈送的。」
她不懂,却不妨碍她情真意切的欢喜,一颦一笑,都写在表情里。
与她们相邻的一桌,男人们也忙着推杯把盏:“唔好睇了,眼都要落嚟喇。”丁烈觍着脸把目光从白盈盈身上拽回来,“洪爷,我敬你!”
「粤:别看了,再看眼睛都掉下来了。」
洪爷往那桌打量,远远的,小小的一个女人,样貌举止是个佳人,这就是那个降了他手下最骁勇红棍的女人:“你呀……”洪爷出拳擂丁烈的肚子,被他衔着筷子作了个护的动作,功夫没废,但还是要说,“几日冇见,肥咗咁多,你睇下你个肚,快过上我喇。”
「粤:你啊,才几天没见,你看你胖的,你的肚子都快赶上我了。」
有多事佬跟着起哄:“烈哥,阿嫂将你养得几好啊,日日有汤饮,哇,真系人都精神喇。”
「粤:烈哥,阿嫂把你养得多好啊,日日有汤喝,哇,精神都好了!」
烈哥跟他们胡闹,由他们笑,得意的人,心大:“想饮汤,自己番个女啦!”
「粤:想喝汤啊,自己找个女人啦!」
“佢早就娶咗啦!一双手大小老婆,右边一三五,左边二四六!”
「粤:他早就娶好啦,一双手是大小老婆。」
“欸!就你话多,来啦,畀你试吓我大小老婆!”
「粤:就你话多,来!让你试试我大小老婆!」
洪爷亦被逗得大笑,终于,他同丁烈讲:“得闲带你个女嚟,陪你阿嫂打打牌。”
「粤:有空带你女人来,陪你大嫂打打牌。」
也许是受到吴侬软语的影响,满腔柔情,丁烈答好。
第9章
阿嫂在二楼能看见海的那间房住下来。
烈哥果然守约,着人为房里添置了梳妆镜和女人家的摆设,又将前主人来不及带走的,抽屉里老旧的贴照薄、墙上充满中印度气息的画框、三两件慌乱中被落在黑黢黢的老衣橱里的男士衬衣一一找出来,全部丢弃,丁烈要这个地方完完整整变成他的,或者,白盈盈的。
镜子镶的是紫檀木,下镂天官赐福,寓意美好幸福:“喜欢么?”丁烈近来迷上讲南方的软语,固然音调略嫌滑稽,可他还是说不停。
手在倒挂的蝙蝠上经过,有些喜欢自不必说的,它们就安安静静待在白盈盈的脸上,映在镜中,等待被丁烈遇见。
人面如花,丁烈的心滚烫,这一刻,说什么都动真情:“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吻覆下来,整片后背连着心都贴到镜面上,她畏冷的一颤,很快便不觉得凉,丁烈热情地把她从旧式的旗袍里剥出来,她被他抵在镜上,身下的梳妆桌晃得,好像要把她的一颗心都颠到丁烈的怀里。
家么?白盈盈想,应该在上海,可上海沦陷了。
但没有关系,她的身上越来越热,汗水把她和丁烈黏到一块儿,也许因为丁烈,浮萍也有憩泊时。
入住小楼后,烈哥亦是喜不自胜,阿嫂的汤水和上海点心将他养的皮光水滑,喊打喊杀的事情沾得少了,修心养性,往日的脾气渐渐收拾许多。
“哈哈,烈哥,对唔住啦!呢张牌都畀我甩到,俾钱俾钱!”真是四万咁嘅口,赢到手酸。
「粤:烈哥,对不住啦,这张牌都给我摸到,给钱给钱!」
“哇,烈哥你搞乜嘅,又系包出铳!”
「粤:烈哥你搞什么啊,又包出冲!」
丁烈一家赔三家,仍有闲心饮茶:“今晚你哋有运行。”
「粤:今晚是你们有运气。」
他哪里像个输家,分明春风得意:“赌钱嘛,有来有往。”
若是过去,丁烈有魄力输,便有定力赢回来,输钱未见得是坏事,须知否极泰来,坏运走到尽头,好运自然就该到了,但今夜的输赢却格外留不住他。
“烈哥,咪走呀,再打番两圈。”
「粤:烈哥,别走啊,再打两圈。」
“唔啦,返屋企啦,你哋慢慢玩啦。”他有了更动人的向往。
「粤:不啦,回家去了,你们慢慢玩吧。」
看天色,有人明白过来:“咁迟咗啦,烈哥要返屋企饮汤啦。”
「粤:这么晚啦?烈哥要回家喝汤了。」
三缺一,无室无家的人嬉笑:“烈哥,边日请我哋去你屋企食饭啊,试下阿嫂的好手艺。”
「粤”什么时候请我上你家吃饭,试试阿嫂的手艺。」
丁烈也笑:“好啊,来啦。”
许多年过去,再没人看过丁烈那么笑,你知不知道,就是那个冷面煞星丁烈,他以前也有过菩萨一样的温和,几时啊?几时呢?大约就是那个时候,他身边,有个叫做白盈盈的女人。
温柔乡,英雄冢,烈哥被阿嫂养的满面红光,笑容添多几分真,眉目平易近人,洪爷差他去打理兴义堂的账目,陈年的旧账烂债,劳神烦心的苦差,算盘拨得头皮发紧。
他只是笑:“好啊,交畀我。”
洪嫂也是南方人,有心向阿嫂,拉烈哥问话:“阿烈啊,玩够收心啦,几时娶盈盈返嚟啦。”
「粤:玩够收心了,几时娶盈盈回来啊?」
丁烈咧嘴,红润的好气色,笑眼真挚诚恳:“好啊,好快啦。”人人以为他好事将近。
“好啊”成了烈哥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他说这两个字,脸上半点找不到过去的狠厉,和煦的笑容像弥勒,愈来愈富态。
就连往昔听了犯困的大戏,有人相邀,他也拱手笑一笑:“好啊。”
戏是《樊江关》,扮樊梨花的刀马旦穿蟒扎大靠,头顶翎子亮相,凤眼儿抹了嫣红胭脂斜飞入鬓,精神地打台下那么一扫,灯红都不及她脸上好神色。
大锣一响,她展身段,甩水袖半遮面,开腔点绛唇:“女将英豪,神通奥妙,威风浩,气壮云霄,要把强敌扫。”
丁烈看不懂,手拍得意兴阑珊。
二场落幕,樊梨花下场,身穿青蟒软靠,粉红穗子,执马鞭的薛金莲登场亮相。
泼天的叫好声中,丁烈的彩声尤为响亮。
第10章
《樊江关》,又名姑嫂比剑。
本不是一出压轴的好戏,但因主角是一双女子,功架扮相,无一不是美轮美奂,彩声不断,薛金莲与樊梨花一场对剑打得天花乱坠,人人为樊梨花背上如火如荼的四面背旗喝彩,只有丁烈突兀的叫好,伴着薛金莲的闪转腾挪,一声高亢过一声。
大幕落,彩声纷至沓来,台上的薛金莲,嫣红胭脂上挑凤眼,有意无心地扫来,与台下站起的丁烈碰个正着,蓦地……她笑了,丁烈傻眼,两脚如牵线的风筝,翻身跃上舞台,眨眼追入幕布后。
穿过黑魆魆的小径,眼前豁然一片开朗,那是另一个喧嚣世界,脂粉和汗酸,抹开半张油彩脸的丑角,布帘后身姿婀娜的倩影,咿咿呀呀在开嗓,放眼四合,诡谲怪诞如遇鬼魅。
丁烈撩帘子,被女人的惊叫吓得松手:“哎呀!”唱旦的小嗓,不是他的薛金莲,“干什么呐!”布帘后的人露出脑袋,看到丁烈,气焰变了模样,娇滴滴声,“你找谁呀?”
“呢度……”丁烈不知她演的是谁,只记得她眼下一颗红痣,“有粒小痣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