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47)
他把时间定在这样一个不长不短的期限上,仿佛说出口前,心里已经描绘好这一辈子的样子,他把自己都说信了,好像她愿意同他走,他就真的可以放下所有仇恨。
可他最终只是疲倦轻下声去:“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蠢?”
祁天想甩开身上的手,但没成功,白盈盈扑到他怀里,祁天现在发现白盈盈真是有点可怕的,为她一句话叫他痛,又一句话令他生。
“我心里,早就不是他了。”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信她,那你心里有谁?他几乎问出口,但临到张嘴,又恨:“你还在骗我!”
“玫瑰花!我喜欢红色的,玫瑰花!”
这句话有奇效一样的阻止了祁天的狰狞,白盈盈从他怀里抬起头。
“你说过要为我种一园子的花,这话……还算数吗?”
祁天不说话,白盈盈就接着往下。
“我很害怕做轮船,我这辈子第一次出远门,就是从上海逃来香港,我们坐的是一艘很小的运煤的小船,天一阴海风一起来,船就好像要被海浪抛到天上,要靠手腕那么粗的麻绳把自己绑在船上,才不会跌到海里去。”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有什么好讲呢,都是过去的事,又不是小说书引人入胜,但祁天听得几乎认真,甚至真的像怕她掉到海去了一样,伸手从背后,轻轻圈住她。
然而不跌进海里,亦未必登得了岸。
“我们同船的一群人,有一个船上出生的船娘,她不用绳子就可以在甲板上走,好像过平地那样轻巧,但有一天,她突然病了,发寒热,身子烫得好像烧开了,碰都碰不得,她整整病了三天,第四天才退烧。”
她说烫,人却怕冷的往祁天怀里钻了钻。
“我去给她送饭,摸她的额头凉冰冰,手也凉冰冰的,她死了一晚上,人都直的邦邦硬了,他们拿装面粉的布袋把她套起来扎好,抛到海里,她也没逃过……”她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去英国也要做船……比上海到香港还远……”
祁天把她再抱紧一点,这一次,比上次更用力一点。
可她却挣了挣,打开自己的手包,从里掏出一盒鹅蛋粉,吧嗒,锁芯弹开,从夹缝里掉出两张沾满栀子香味的船票:“我是什么样的人,从来没有瞒过你,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可我没有骗你……”
白盈盈抬起头,一滴泪晶莹滑下。
“我心里的人是谁,你还想知道吗?”
她从他的怀里钻出去,拿起她的手包,她要走了,这次是真的。
祁天的胸膛起伏得厉害:“好。”他的呼吸很沉重,眼睛也赤红,“今晚有一班船去西班牙,你……跟我走……”
他咬牙,说话的口气像债主,眼神却无计可施的认输:“你赢了,高兴了吧!”
白盈盈转过头:“我为什么要高兴?”情这一字,多少不由心,都变作眼泪夺眶而出,“我现在的喜怒,只同你有关……”
祁天狠狠抱住她,吻她模糊的眼,湿透的脸颊:“你……”他想说,你真是最狡猾的女人,但最终只是低头,带着咸涩的苦味,把一切封在一个漫长的吻里。
他收服了她。
而她……
何尝不是成为他身上的一根软肋。
第58章
洪爷让人派打赏钱给两个码头工打扮的小鬼,他们是半个堂中人,末流蓝灯笼,只差一个效忠的表现就可以正式入堂,比如……发现不忠不贞的阿嫂,和她那个冚家铲的情人的踪迹。
两人千恩万谢的走后,洪爷站在堂中,望着门口:“你都听到嘞!”
正值黄昏黑夜交替之际,客堂一片晦暗,西北无光的角落,立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洪爷不屑地哼了声:“今晚有好几班船开,我睇佢哋系要走喇。”
「粤:今晚有好几班船开,我看他们是要走了。」
不知被话里哪个字激到,人影风撩火似的晃了晃:“佢哋走唔到嘅!”
「粤:他们走不了的!」
可他已经失信于洪爷:“你可唔可以截住佢哋呀?你睇到女人,除咗条捻硬,骨头都软啦,你点阻啊你?!”
「粤:你能拦住他们吗?你看到女人,除了下头硬,骨头都软啦,你怎么拦?!」
发泄完,骂完,事还是要办,他能坐上今天的位置,除了狠,还是狠,绝不给自己留后患:“你记住呀,屎窟我只帮你抹一次,下次再犯,你嗰条捻就唔要喇。”
「粤:你记住,屁股我只帮你擦一次,下次再犯,你那条玩意儿就别要了。」
人影从暗潮里浮出一张脸,红的眼,白的牙:“我嘅事,我自己处理!”
「粤:我的事,我自己处理!」
洪爷都气笑:“好啊,噉你话畀我听,你见到白盈盈,谂住点搞佢啊?”
「粤:好啊,那你告诉我,你见到白盈盈,打算怎么处理她?」
丁烈没想好,他甚至没想过,但他说得理所应当:“佢生系我嘅人,死咗都系我架。”
「粤:她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
这个想法一定不是偶然产生的,也许早在背叛之前,或者丽都惊为天人的初见,就已经在丁烈的脑中生根发芽。只是他为什么意识得那么晚,晚到芽生树,树又往心血里扎下根深蒂固的牵连,拔出来,是一场要命的伤筋动骨。
丁烈提死别,洪爷以为他已有决断,但嘴上仍要装冷漠:“做到先讲啦。”
「粤:做得到再说吧。」
洪爷亲自点了好些人与丁烈同行,更破天荒派了两把枪,令他们赶往石塘咀码头截人。临了还是不放心,怕事情多变卦,要恩威并施的敲打他:“我细都大咗,龙头嘅位置做唔到几耐啦。”他的手在丁烈的肩膀上沉沉摁了摁,“唔畀我再失望。”
「粤:我年纪也大了,龙头这个位置我做不了多久的了,别让我再失望。」
白盈盈尚不知死亡的逼近,她躺在祁天怀里:“为什么是西班牙?”
因为日本人发誓要找到他,对所有码头轮船都实施了严密监控,他一露面就会立即遭逮捕,关入深水埗的集中营,所以他们只能由小船先逃出海上。
但祁天不打算这么告诉白盈盈,他决定了要对她撒人生中最后一个谎:“因为……洛斯的家乡,走在路上随便哪间教堂,都比他和金桂结婚的那间更漂亮。”
险境中的柔情,比衣影香鬓的咖啡厅里的求婚珍重得太多,白盈盈不想拆穿祁天:“你去过西班牙?”
祁天吻白盈盈:“没去过,第一次。”他的笑一下小了好几岁,变得少年人一样易懂,“我们都是第一次。”于婚姻,于逃亡,她们都是陌生的。
白盈盈的手指,露珠滚下叶尖似的一颤,被祁天小心地兜住,护到心口。
这个时候,他应该顺势搂着她说两句安慰的话,类似你放心,别害怕,但天色已经倒下来,海上传来轮船起航的汽笛,按照他的计划,他们将坐小船于40分钟后在海上登上前往西班牙的轮船,时间不多了。
于是千言万语说出口,只剩简练的一句:“盈盈,该走了。”
丁烈也在往码头赶,他的心里充满毒计,一会儿计划着要当着白盈盈的面割开祁天的喉咙,一会儿有想找四五个人摁着祁天那种漂亮面孔压在地上扒光了,让他也尝尝被人玩的滋味,但又嫌这样做实在太便宜他,不如叫他亲眼看一场他和白盈盈的亲热,然后再把他的孽根煽个干干净净,绝了他作恶的可能。
他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他所有的嫌恶和阴毒都是奔着祁天去的,至于白盈盈,连他臆想中那场自导自演的蹩脚春宫,都是不作数的,他怎么可能叫别的男人看去她的身体,想都不要想,丁烈把这条从计划单上抹去。
但惩罚是一定会有的,等他解决了祁天,他有许多时间慢慢考虑,怎样安排白盈盈。如果旁人有异议,丁烈的眼神一冷,举起手中的枪,反正他不是第一次开枪杀人,杀一个,杀两个,没有什么分别。他要白盈盈活,就没人可以让她死,连洪爷,都不行。
他沉浸在各种邪恶和收复的大计中,错过了头一个看到码头上相携相扶的两个人。
“搵到啦!系佢哋!!!”
「粤:找到了,是他们!!!」
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