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46)
你现在出现,哪怕是蓄意,我跟你走,白盈盈在心里念,仿佛下一刻就要灵验,转头向后,她想万一祁天要是回来,她得去英国女接待那儿,给他留个口信。
还没有走到大楼门口,她就在一群一色的西装中望见两张不寻常的面孔,先前说过了,这片香港土地上的城中城,洋人才是这里的主人,国人来到这里,反而像忌廉汤里落下的芝麻粒,一眼就认出来。
但这两个人又不同,他们走路看人的姿态是独成的,没有乱世讨生活的人避让的卑躬,他们的长相也特别,滚子碾过平原一样宽阔的脸,所有的五官,眼睛,鼻子,嘴,都好像是用一根竹蔑信手挑来,可窄薄缝隙下闯出来的目光又过于锋利,中国人不会有这样不怕得罪人的眼神,他们就算有,也会和兜里的钱一样小心藏起来。
日本人?不,日本军人。
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祁天在白盈盈的脑袋里古怪的一笑,这个讨债精,白盈盈想,真是欠他多还他少。
白盈盈做了一个决定,她大步迈回去,那两张扁平面孔绝想不到她这样一个软弱的中国女人,居然有勇气朝他们杀回头,竟然一左一右若无其事地让开了,白盈盈从他们的中间头也不斜的走过去,往前一直下去,是早餐供应咖啡面包的咖啡厅,店员认出她,对白盈盈微微一笑,罗曼蒂克的女主人公,祁天那天正是在这儿向她求的婚。
她向他们借电话,拨号码,等了一会儿,用手轻轻捂起话筒,自报家门的你好都省略:“睡醒了吗?”店员不需懂她的语言,只听她说话时的音调,就识相地避远,把电话留给亲热的未婚夫妻,“我在我们吃晚饭的咖啡厅,一会儿买点面包过来,你上次说很好吃的是哪一种?”
听筒里持续冗长的沉闷断续音,是无人接听的提示,听得人心烦意乱,白盈盈的脸上却看不到慌张紧迫,她在柜台前千挑万选,选定一款奶油蛋糕,白奶油上装饰的酒渍樱桃,红得像一颗立即要去献给情郎的心。
她提着蛋糕走出城中城,一街之隔就是曲里拐弯的香港小巷,地上的臭水洼,斑驳墙皮上墨绿的苔藓,这些路祁天都带她走过,现在轮到她在其中找一个出口,为他,甩掉身后危险的跟踪者。
但他们已经识破了她的意图,被一个中国女人愚弄的愤怒,从衣服里里掏出枪,打开保险栓,拿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加大步伐追上来。
嘶——
穿过滚烫的浓雾,花花绿绿的铺子出现了,毒蛇在网筐里吐着信,乱麻一样的缠成团,白盈盈的心怦怦乱跳,但她宁可被毒蛇咬死,也不要回头,落在狼手里。
她冲过蛇筐的一瞬,一双手,猝然从笼子后头钻出来,稳稳将她扣住。
哗啦啦,几个蛇筐倒下来,大王蛇、赤蛇、眼镜蛇、缅甸蟒,从天而降的蛇雨一样缠绕到追赶来的人身上,尖叫声中,枪声响起来,一块奶油蛋糕摔到地上,泥一样化掉了。
祁天将白盈盈带到一间离港口很近的废仓库,看不见海,却能听见码头上轮船的声音,空气里到处是海腥的咸,还有一点血的铁锈味,从祁天的袖子下面,慢慢的,越积越多的淌到手背上,再从他的五个指缝,流到白盈盈手上,一把乱糟糟的红线,绑住他们俩。
白盈盈扯了旗袍的内衬,绞成绳,在祁天手臂的伤口上打了一个死死的结。
她的动作迅速敏捷,凌乱发丝下的脸,同时有护士和天使的神态。
祁天失了血,面色煞白,但看白盈盈的眼睛依旧明亮,嘴也能笑:“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手南丁格尔的本事。”
白盈盈没他涵养功夫好,不是谁都像他那么运气,子弹打穿手臂,没留在身体里,于是下手也重起来,故意要让他吃一点大苦头。
祁天咬着牙嗯嗯了两声,手臂上的手势又轻了:“我也不知道,你和日本人还有交道。”白盈盈闷声说。
她抬起眼,一眼就叫祁天规规矩矩:“到底怎么回事?”
或许爱是这样的,顶在意的人,多少是有一点怕的,要战战兢兢,以她脸上的晴雨表出勤,她欢喜,他便满足,她要不高兴了,他先生气。
祁天交代,他的司机和太太失踪了,他找了好久,才打听到他们的消息。
“你找到他们了?”
也算是吧,祁天笑笑,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疲倦:“他们死了,两个人,都死了……”
白盈盈牵他的手,往日滚烫的手心,这会儿因为失血,变得冰冰凉。
海风也是凉的,从通气口上涌进来,湿而冷的腥气,像从血淋淋的刑房钻来。
第57章
祁天掐掉了很多的内容,包括他们怎么会落到日本人手上,日本人又对他们干了什么,其实他不说,她也可以猜得七七八八,太多的例子,太多人遭殃,上海路上被枪托敲开头盖骨的挡路穷瘪三,铁丝网上开肠破肚的盗米贼,她什么没见过,都见过了。
“老张是个男人。”祁天对他用人的眼光看得很准。
但硬气的男人,往往有条柔软的肋骨。
刑房的那头传来张莹撕心裂肺的惨叫,没有一个男人听他的女人遭到这样的侮辱还能忍得住,他可以受,但张莹不行,他招了,供出了在日本酒肆里接过的客人,谁能想到,满口上海话的老实裁缝,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日本人,他到香港,借着一卷皮尺一把裁刀,在多少洋人高官的府上,从那些太太小姐的腰围胳膊下头,递出去多少情报。
现在日本人将枪口瞄准了祁天:“害怕吗?”他讲完,才轻轻看了白盈盈一眼,不想真的在她脸上看见畏惧,很仓促的一眼,都不知道谁更胆小一点。
可白盈盈却说:“你流血了,需要休息。”她不说怕,也不提走,发现蛋糕丢了,只讲,“等再晚一点,我出去找些吃的,还有两天……”
祁天没听懂,只逮住一个日期:“什么两天?”
白盈盈看看他脸上苍白的茫然:“不是你说的?开船的日子,提前了。”
本来是老张和张莹前往英国的日子,他们无缘的两张船票,现在变成他们的。
祁天显得很激动,忽然红光返照:“你……你要跟我走?”
他简直不相信,他到现在还以为白盈盈说的那句出去找食物,只是安慰人的借口,好在她离开他的时候,显得不那么拉拉扯扯,有失体面……
但白盈盈比他果决:“丁烈知道我们的事了。”她找了他一天,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个消息,可真的说出来,又一点都不急了,“他知道我要跟你走,正到处找你。”
“让他找好了!”他求之不得,“我正愁他不来……”
“你什么非要找上他?”他们的话,都说得急了。
祁天懵着,视线落在白盈盈光溜溜的手腕:“你没戴那对镯?”
白盈盈的肩膀微微起伏,她早料到了,只是想听他亲口说。
她的脸上没有泪,声音却透着破碎,哽咽的:“那对镯子……”无数次的,她对月高举那双镯,在玉镯的翠色中,找那道血管一样的红丝,“是你母亲的……”
祁天看着她,似笑非笑:“有时候,你真是聪明的叫我难办。”
无奈的笑容一纵即逝:“他欠我小妹一双手二条人命。”他突然邪性的挑起唇角,“一命偿一命,他还是赚了,我向他要债,没什么错吧?”这可不像一个笑了,是有点要疯狂的前兆。
白盈盈跪在祁天的两腿间:“一命偿一命,你没有错。”她靠过去,手轻轻搭上他的胸膛,是个安抚,也是阻挠的动作,“他的命,我来抵……”
祁天的表情从未这样冷酷:“你来换他?你答应跟我走,是想要救他?”
白盈盈的手还摁着他的心上:“他没亏待过我。”
方才不觉得手臂上的伤,这会儿痛得作怪,他攥紧拳头,五指连心,一路痛到心里:“你非得这么告诉我,你心里还有他?呵呵……我真小瞧你了,你可真是全天下最狠心的女人!”
怒极反笑,祁天看着白盈盈:“你是不是以为你肯跟我走,他就没事了?可如果你爱他,我为什么还要带你走?我带走你的人,然后放在身边日日夜夜提醒自己,看呐,多么伟大无私的女人,你还信她有一点动心,其实她早做好打算,要为她心爱的男人,待在你身边牺牲一辈子!骗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