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44)
丁烈的耳边充斥着哭声，骂声，各种里离奇古怪的噪点一样的声音，像打烂一只装满流萤的匣子，一瞬间，漫天的虫子飞出来。
他也被这些洪流般的翅膀卷着，带回到春园街，老旧的唐楼对面，中药铺的门里，飘来一阵苦涩的药香，那味道和家里厨房小灶上煎的补药一模一样。
他站在那扇玻璃门前，先看到白盈盈，嘴角自说自话地向上扬，然后看到黑西装袖下男人的手，紫貂一样环上她的肩头。
“穿黑西装打领带……”
“头发打理得精神……”
“一看就是个风流的人……”
姚红玉的话言犹在耳，同那双手和背影的主人，严丝合缝扣到一起。
丁烈脸上的笑消失了，他的目光穿过玻璃门，引来那个男人的留意，慢慢回过头……就要看见了，还差一点！
呼啦，流萤忽然散开了，丁烈又跌回苔藓一样黯淡的青绿地砖上。
“阿烈……”他喘着气，目光里逐渐凝聚起洪嫂忧心忡忡的脸，丁烈把那枚消失的笑意扯回来，挂到脸上，“唔事，我唔事……”他都想起来了。
谭先生从春园街的中药铺中风风火火被请来，为洪嫂把了一脉：“夫人的身体很好，秋燥，多喝点水，不要太过操劳。”
洪爷向他道谢，又拿来一张药方让谭老先生过目：“我家嫂前段时间由朋友嗰度得到张补药嘅药方，唔该先生睇睇，有冇问题啊。”
「粤：我儿媳妇前阵子从朋友那里得来一张补药的药方，麻烦先生看看，有没有问题。」
“这个方子不就是我开的嘛！”谭先生认出自己的笔迹，“原来您的媳妇是祁少爷家的朋友啊。”
“祁少爷？”洪爷佯装疑惑。
谭先生想，这些富贵人家大都枝繁叶茂，盘根错节，亲疏远近有个不认识的，也实属平常：“就是原来住在罗便臣道半山那栋白色别墅里的祁家，后来举家搬去了英国。”
洪嫂听后，惊慌地抓住洪爷的手：“老爷……”
洪爷摁住妻子发抖的手：“呢个祁少，佢叫咩个名啊？”
「粤：那位祁少爷，他叫什么？」
“哦，他叫祁天，天地间的那个天。”
洪爷支着身子，直直座在凳子上，这下，什么都清楚了。
“白盈盈知唔知道呢件事？”洪爷问丁烈，语气得很严厉。
「粤：白盈盈知不知道这件事？」
当日丁烈为博白盈盈一笑，斫下祁天胞妹的双手，现在人家的大哥上门讨债来了。
丁烈的反应很快：“佢乜都唔知。”
「粤：她什么都不知道。」
洪爷给了他一巴掌，把丁烈的脑袋都打歪：“你又再呃我。”
「粤：你还敢骗我。」
他已有定夺：“如果你唔舍得，由我来帮你解决嗮。”
「粤：你要是不舍得，我来替你解决。」
“唔！”丁烈咬紧牙槽，昂起头，两只眼睛一片猩红，“边个都唔准郁佢！”
「粤：不！谁都不许动她！」
“白盈盈……我要自己喐手……”
「粤：我要自己动手。」
第54章
姚红玉的手藏在桌子底下，畏冷似的放在膝盖上搓，高个子的英国警察留意到了这个细节：“希望你唔介意我第一个唔该你入嚟，我需要我哋嘅呢个对话呢，系一对一嘅。”
「粤：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第一个请你进来，我需要我们的对话是一对一的。」
姚红玉确实紧张，当英国佬的蓝眼珠钟摆一样在她和白盈盈之间审慎的荡了几波，最终落到她身上，她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但她已经逐渐冷静，打头先她就感觉到了，坐在她对面的蓝眼睛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直白的目光，不是审讯者对疑犯该有的态度，倒像一个下了班脱去了制服的普通男人，在酒吧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巧遇一个漂亮的女人。
对付动了心思的男人，姚红玉有她的诀窍。
“长官。”她楚楚可怜地抬起头，“我听不懂广东话。”
她唱过旦的小嗓音，丝带一样柔软地缠上来，对方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现在呢？”英国佬说话的腔调也一改先前的硬朗做派，变得和风细雨，“我这么讲话，你听得懂吗？”
这哪里是审讯，分明是一男一女明光正大的调情。
姚红玉颔首，点了点头。
对方被她这个女人味的小动作吸引，又注视了她很久，久到自己都觉得出格，忙转了话由：“什么味道？你们这么早就准备晚餐吗？”
临时的审讯间，安排在餐厅。
“是我在炖鸡骨草龙骨汤。”姚红玉说。
“你炖的？你还会做汤？”对方流露出夸张的惊讶，仿佛在说你这样漂亮的女人，厨房可实在不符合你的身份，“我妻子也很喜欢炖汤，奶油蘑菇汤、花菜汤，但做不出这么香的味道。”
他的笑忍着羡慕，却又充满好奇：“你和这栋房子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明知故问，姚红玉在心里耻笑，你可不像不知道的样子，但面上还是把中国女人骨子里对于男女关系那点晦涩的保守，演绎得恰到好处：“他……是我的……我的……”
“是你的情人。”对方实在见不得她受煎熬。
姚红玉羞愤地睃他一眼，立刻得到对方歉意的微笑：“我知道你们还没有……用你们的话怎么说的……还没有成亲。”
原来他笑起来也很迷人呐，姚红玉红着脸嗫嚅：“会成亲的。”
“我想也是，他的眼光很好。”他看着她，一直看到她低下头，错过他变深的蓝色眼睛，“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记不清了。”她仗着他的笑容耍起赖来，“这个你应该去问别人，这栋房子里，又不止我一个女人。”她故意给白盈盈使绊子。
“要是有人为我做这么好的汤，我可不会去找别人。”
他把姚红玉逗笑了，这个油嘴滑舌的英国佬：“他要也能这么想就好了。”她惆怅地叹，“炖了汤又怎么样，人都见不着，还不是天天倒了。”
“你天天都把汤倒掉？”对方简直惊讶。
“那怎么办，他不喝隔夜的。”姚红玉轻飘飘地说，在他惋惜的表情中，狠狠享受了一把酸甜的虚荣，为她动动嘴皮，轻易就把一个男人变成了丁烈的情敌。
“他为什么不回来？”
“谁知道啊，他的事，从来也不对我讲。”
“可你一定清楚，他有一把枪，他还带着那把枪，和你一起去过亚毕诺道的公寓，并企图射杀一位无辜的先生。”
“甚至用那把枪杀死了总督千金的裁缝，让她没了过冬的新衣。”
姚红玉惊颤抬头，她所有那些花招，那些演技，都从她的脸上快速崩塌。
“他为什么要杀人啊？！”姚红玉揪疼自己的大腿，强撑着瞪回去，“你们不能冤枉好人呐！”
“好人？”英国佬轻佻地笑笑，这一刻，他似乎又变成不好糊弄的香港通，“兴义堂红棍丁烈，他的手上，可是背了不少的人命呢。”
她看走眼了，这人明明长了一双冰一样油盐不进的蓝色眼睛。
“让我换个问法吧。”他翘起腿，审讯者狡黠的面孔，又回来了，“他不出现，会不会是碰上了什么麻烦，有什么原因让他没办法回来，比如……杀了人……”
“没准他已经畏罪潜逃，真遗憾，看来他没办法享用你的汤了。”
毒蛇吐着信子，嘶嘶环上脖子，姚红玉哆嗦着，再说不出一句话。
“好吧。”她这副样子，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了，英警官开恩，“麻烦你请刚才那位穿白旗袍的小姐进来。”又半预约半警告地提醒，“下次询问之前，请不要离开你的房间。”
姚红玉与白盈盈擦肩而过，失魂落魄逃上楼，没回自己的房间，悄悄摸进二楼东，在天官赐福的镜子下头找到那对翡翠手镯，白盈盈自己说的，这房里的东西，她要喜欢，就归她了。
两只镯子攥在手里，姚红玉才生出一点后怕，英国佬嘴里那句下一次询问，听着绝不是最后一次，他们盯上丁烈了，对他势在必得，他一日不现身，这种充满陷阱的审讯就一天不会结束，姚红玉扶着额痛苦地坐下，英国佬成功地往她脑袋上扣上一只紧箍咒，想一遍，颤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