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41)
人都跑光了,硕大一间屋冷清的像清明祭扫后的坟。
丁烈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看窗外秋日温吞的阳光,蜡烛上跳动的火苗一样,一点点从浅金色的柔静,变成暮气的金紫,像油画布上不小心被手蹭花的颜料,看似下笔有一点重过了头,却脏得不恼人,是一个开了窍的女人,有意无心地学会了在眼皮上涂抹各种暧昧不清的邀请,然后缓慢地抬起眼睛,向男人发去的一段愿者上钩的电波。
姚红玉当初就是用了女人这样的花招,把他勾搭上的。
那白盈盈呢?她对他以外的男人,也会耍同样的花招吗?
丁烈想起初次看到白盈盈,在台上,用一双浅情的眸子,唱爱意缠绵的情曲,目光飞花般在他眼前打了个照面,还未看清就飘远,把他的魂也一起勾跑。
她完全不需要兴师动众,她这样的女人,是哪怕不懂珠宝的人都看得出价值的火油钻,应该小心地用柔软的绒布裹着,锁进密码重重的保险柜里,他是让猪油蒙了心了,才敢把她戴在身上,他不该啊,不该叫这颗叫做白盈盈的宝石,有了见天光的一日,遭人虎视眈眈,惹来这许多事。
晚餐时分,屋里飘来的不是饭菜香,闻着清苦味很重的药气,丁烈捂着鼻子摸过去:“小邱!”烈哥忘记了,我还有我们一群人,早被他赶了出去。
厨房里只有一个小丫头,摇着蒲扇守着一锅中药。
丁烈走过去:“屋企有人病咗?”
「粤:家里有人病了吗?」
小丫头回他:“呢个系太太饮嘅补药。”
「粤:这是太太喝的补药。」
“补药?”丁烈揭开盖,一股浓重的清苦,呛得他蹙眉,“盈盈几时开始饮呢个嘅?”
「粤:盈盈什么时候开始喝这个的?」
小丫头老实地说:“有段时间喇,太太每日都要饮呢个补药,一日唔食,晚训唔好嘅。”
「粤:有段时间了,太太每天都要喝这个补药的,如果不喝,晚上睡不好。」
“佢晚上经常瞓唔好咩?”
「粤:她晚上经常睡不好吗?」
丫头没守住口风:“有时,二太太会去扣太太个门……”
「粤:有时,二太太会去敲太太的门……」
原来他不在家,白盈盈连个安生觉都睡不踏实,她有那么多机会同他说,可他一次也没有从她口中听到哪怕是一丁点的抱怨,她信不过他,这是他的错。
隔了好一会儿,丁烈叹息:“嗰张药方呢?拿来我睇吓。”
「粤:那张药方呢?拿来我看看。」
处方连着上面印有完整店名店址的油纸,一起递到丁烈手上。
“春园街……”丁烈的眼睛又一次眯起来,心里刚松劲的那根弦,忽的又拉紧。
油纸上的地址熟悉到触目惊心,每次他去唐楼会张莹,都会经过的中药铺子。
快打烊的药铺,急急火火闯进来的男人,吓得窝在拦柜上打瞌睡的小学徒一下子清醒。
他平常也偷学师傅的样,给来的客人望闻问切,观这人急归急,但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看着不像有恶病和顽疾,只是两只眼睛实在凶,倒像是上门寻仇。
男人将一张皱巴巴的房子拍在柜上:“呢张药方,系你哋呢度开嘅咩?”
「粤:这张药方,是你们这里开的吗?」
小学徒抖抖索索拿起方子,凑近了认,茯苓、白术、当归、人参,都是补益气血,温润肠胃的药,吃不死人的,这才放下一颗心:“是我们这里开的药。”
可男人听了,眉毛拧得更狠了:“你记唔记得嚟开药嘅系咩人?”
「粤:还记不记得来开药的是什么人?」
这他哪儿能记得住啊,苦着脸,向天花板上听到动静钻下来的大伙计求饶。
“我记得,我记得……”这张油纸角上拓下的半枚红色的指印,是他做事分心摁上去的,伙计会记得也不奇怪,打他在店里站柜抓药,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登对的一双金童玉女,“那位太太啊,生得真是好,粤剧皇后李艳秋都没有她好看。”
“佢几时嚟嘅?”
「粤:她什么时候来的?」
这点,伙计也没忘,笑容起了点市井的猥琐:“就是那天嘛,对面的唐楼来了个疯女人抓奸,还砍伤一个围观的倒霉蛋,后来在街尾的跌打馆,找我阿叔治好的。”
原来那天,白盈盈也在场!
丁烈展开在柜面上的手,狠狠攒起个拳头,一条青筋从他的脖子上怒龙一样的凸起:“佢是一人来嘅咩?”
「粤:她是一个人来的吗?」
吓得伙计赶忙抓起一个用来压药方的镇尺防范:“她先生陪她一起来的。”
先生?男的?又是男人!
“咩样嘅男人?!!”
「粤:那男人什么样?!」
镇尺落到地上,伙计的脸像一片快要被捏爆的猪肝,濒死的酱红。
小学徒抱住丁烈石头那么硬的臂膀:“是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再迟一点,伙计就彻底没救了,“我听到他们聊天,他是先生的老客人,先生一定知道他!”
丁烈转过头,阴翳的发丝下,是一双入了魔的眼。
“边度可以揾到佢人呢?!”
「粤:在哪里可以找到你说的先生?!」
从药铺出来,天色倒下来,舍不得灯油的唐楼拦住丁烈的去路,像一只伏在路上的灰蒙蒙的巨兽,张着一张迷惑人的口,吸引他走进去。
丁烈踏着残破的台阶往上,时刻有一种踩不稳的悬空感,好像脚下的石阶变成了一盘隔夜的豆腐渣,每一步都有踏空的危险,但还是要上去,冥冥中有一条绳子吊着他往上拽,逼得他不得不迈步。
来到五楼,他收藏张莹的那间房,门口的楹联积了油灰,边上他亲手搬上来的一盆鸿运当头,许久没经人打理,叶子枯败地垂下一缕缕脆弱的赭色。
丁烈敲门,手刚碰到门上,门就开了。
他以前时常嫌弃这间屋子小,门一开,一眼就能望到卧室头,摆上宽敞一点的桌椅就显得地方逼仄,每次留宿,稍微像样一点能活动开的,只有卧室的那张大床,这所幸样的地方用来收放张莹倒是正好,一个他不那么重视但又偶尔需要的女人,有张结实牢靠的床就足够了。
可现在他觉得这里真是大得可怕,穿堂风涌入室内,把没落钩的窗户狠狠拍到墙上,玻璃碎了一地,风掠起满屋的尘灰,矿山上劈头盖脸的灰黑雪花一样迎面朝丁烈扑过来。
他木讷的向空荡荡的屋里迈了一步,地上立刻拓下一个完整的脚印。
他张嘴,口型似乎是想喊一个人的名字。
可是再也不必了。
瞎子闻了这间屋子的气味,都会笑话他:“你系咪痴线呐?空屋啊!人都冇,仲喺度搵点咩嘢?!”
「粤:你是不是傻的?空屋啊!一个人都没有,你还在这里找什么呐?!」
① 磨洋工:沪语,浪费时间。
第51章
发现张莹失踪的,除了丁烈,还有祁天。
那日老张将他送到上海饭店之后再未露过面,祁天等了两日,上他和张莹暂居的地方找他,人去楼空。
这很不寻常,祁天下意识摸到大衣内侧口袋,在那里,他随身揣着一张折好的信封,信封里是两张这个月月底前往英国的船票,日子就在五天后,是什么理由让他们还没有拿到船票,就杳无音信了。
祁天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仿佛一只脚上绑了一枚点燃的炸弹,只是不知道引信有多长,够不够他办完所有的事,顺利带白盈盈登船。
“开船的日子提前了,改到下周四。”祁天喝着咖啡,把消息告诉白盈盈。
“下周四?”这么快,她粉盒里掖的那张船票就成了废纸,“怎么突然走得这么急?”
未免夜长梦多,祁天当然不会这么同白盈盈讲:“为了早点拐走你。”
他放下咖啡,脸上是招惹人时一贯的风流笑容,但看白盈盈的眼神很炽热,烫得叫人闪躲不及:“其实是我一直申请的调任书下来了,以后不用再回香港述职,早晚要走,不如早点带你回家,我是一天都不愿意一同你走出这个门口,就要分道扬镳。”
白盈盈本来有很多话想讲,但被祁天这样望着,睫毛又遮下来,目光落到卡座上,一个小小的编织手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