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39)
祁天听得入神,杯子里的酒,不知不觉光了:“真羡慕你。”
他酸溜溜的口气,让丁烈产生类似吃醉酒的骨头轻,祁天这样一个仪表堂堂,风流倜傥的男人,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但唯独在女人这件事上,老天要让他丁烈扬眉吐气。
“别光说我们呐。”他为祁天添酒,也是半好奇,“你呢?你和你太太又是怎么遇见的?”
大约是梧桐树下牵牵手逛逛马路,大剧院里并排看一出歌剧,没人看见的地方,飞快的贴着耳朵说两句臊人的悄悄话,回到西餐厅里点上一客花里胡哨的蛋糕配红茶,然后用丝带绑上一束刚杀的玫瑰花,像舞台上的王子对公主那样,献上一句滚烫而时髦的洋文表白,丁烈无趣地想,那点花头。
但祁天很能够叫人猝不及防:“抢来的。”
“抢来的?”他以为他说笑,因而也不当真,“我倒不知道你在英国干的是强盗的行当。”
“差不多……”祁天抿了一口酒,杯光在笑眼中粼粼闪烁,“她是我从别人手上上抢来的新娘。”
“哈哈,原来你不止是强盗,还是小偷,专偷女人心的贼。”
祁天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这可怨不得我,她那么漂亮的女人,走在街上都应当要时刻的留心,换了我,一定早早把她娶回家藏起来,是她前面那位太不小心了。”
伙计叩门,送上一道白斩鸡,黄澄澄的鸡皮上点缀切得细碎的芫荽,祁天用筷子仔仔细细挑干净,夹起一块,送到白盈盈碗里。
讲不清楚哪里的古怪劲儿,丁烈听祁天自顾自地说:“我太太喜欢吃鸡,但是顶讨厌芫荽的味道,一点点都不可以有,说这股怪味道和她小时候踩死的目虱一样臭,真真是最难闻的。”
丁烈心思不在的应了嘴:“盈盈也是,她也吃不惯芫荽。”
丁烈的眼睛落到白盈盈身上,想从她的脸上,她的动作中,找到一丝这点不和谐的端倪,他眼看着她夹起一片晶莹的鱼片,剔掉上头扎人的刺,点了醋,搁到调羹上。
“鱼冷了就腥气,趁热吃。”她还记得,记得他所有的喜好,记得他贪鱼肥嫩,又怕鱼腥气。
满含白盈盈情谊的鱼片顺着喉咙滑下肚,丁烈也起筷子,为她夹来她最喜欢的小菜:“你也吃。”
当天夜里回家,丁烈一直等到白盈盈熟睡,悄无声息地出去,登上久未踏足的三楼,敲开姚红玉的门。
“你上次说看到来接盈盈的男人,长什么样子?”
萤灯下姚红玉的脸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影影倬倬地躲在幽暗里谨慎观察,一半在昏黄的灯下露出算计的笑意。
“他啊……”
姚红玉故意吊胃口,似出将口上即将登场的角儿那么的拉长嗓子,她并未看到过那男人的长相,但有什么关系,想起在公寓门口撞见的风流男人,倒是很漂亮摩登的样子,不妨借他的身,为白盈盈捏一个臆想的情人。
“一看就是个风流人,穿黑西装打领带,头发打理得精神,一双眼睛弯起来,可是能把人的心都偷走呢……”
丁烈的额角噗噗跳,灯光照在姚红玉脸上,可疑的红润,也像给精怪惑了心去。
第49章
丁烈在三楼东的房间里,一待就是一夜,姚红玉不知同他施了什么法,那天之后,白盈盈的背后突然多出了许多双眼睛。起先她并不察觉,只是有一次陪阿姐上街,从商店橱窗里看到对面马路几张鬼鬼祟祟的脸。
白盈盈留了个心,当晚找了借口同阿姐一起回到丽都。
在路上,阿姐告诉盈盈:“你之前不来,不知道,有段时间啊,那位英国回来的少爷天天都来丽都候着你。”
英国回来的少爷?那是祁天吧:“他叫祁天。”白盈盈讲。
阿姐眼睛一亮,她多深的水没蹚过,哪能会分辨不出,女人一旦同男人有了什么,提他的时候,他就和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个人有了区别:“侬跟那位祁先生,现在好伐啦?”
「沪:你和那位祁先生,现在怎么样?」
盈盈一只手遮住阿姐的鬓角,轻轻把嘴巴贴上去,她把那张船票是怎么从祁天的衬衣口袋里着陆到她皮肤上,又是怎么由她洋装的袖口下航行到她手包鹅蛋粉盒的经过讲了个大致。
“呀!侬啊侬啊!”阿姐搂着她,眼睛纹路都要笑出来了,“伊真的格能做额呀,胆子真是忒大了。”
「沪:嗳!你啊,你啊!他真的这么做的?胆子真是太大了。」
黄包车轱辘在路上滚过那么响的声音,也盖不住她们的笑声。
阿姐是个有魄力的女人,这一刻,她决心要把她的魄力传给白盈盈。
“盈盈,同他走,去英国。”
阿姐脸上的毅然决然,突然让白盈盈觉得胸闷,好像控制着呼吸跑了一路,终于看到终点,反而一口气接不上来。
英国啊……
又是好远。
从上海逃难来香港的恐惧又一次在她身后喘着粗气追赶上来,怎么可能不害怕?她不是看台上的观众,输掉比赛大不了拍拍手走人,她不一样,她跑上跑道前,就已经在自己名字的下面,把后半生都提前预支了押到上头。
几乎凶险的一场比赛啊。
可更凶险的,似乎在眼前。
白盈盈打开手包掏了掏,鹅蛋粉还在,但那不是她要确认的,她摸出小妆镜打开,从视线摇晃的车篷边缘向后望——
格楞蹬……
“哎呦。”黄包车颠过乱石路,阿姐扶着盈盈,“你慢一点,拉稳点。”又忍不住用上海话小声嘀咕,“屁股阿要掼瓦特了。”
「沪:屁股都要摔坏掉了。」
再看盈盈:“嗳,你的镜子呢?”
“刚才掉了。”
“哪能这么不小心,算了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回头我陪你买。”
白盈盈无心听,她的手抓住生锈的车篷杠,沾了一手铜黑的铁锈。
镜子粉身碎骨的前一瞬完成了使命,她看到了,赛道上追着她而来的一群恶犬的影子,其中有一张她熟悉的脸,小邱的脸。
我的露馅,向阿嫂的脑子里拉响了一声防空警报,但对祁天,仿佛一点影响也没有留下。
我是不是没有对你们说起过,金桂的婚礼之后,阿嫂放弃了去城隍庙烧香拜佛,转投洋人的教,每周三的下午,是她去教会的时间,而同天的四点钟,祁天会提早一个小时离开办公室,两个人在肃穆庄严的教堂中相会,并不交谈,一个坐在前头,一个后头,直到结束后,才搭配默契的,有时你先,有时我的前后脚离开。
今天显然是阿嫂晚来,路过一排长靠背椅,她的手帕落到一双皮鞋旁,对方压着帽子,拾起给她。
“谢谢。”她说,从他手上取过帕子。
等她走过去,祁天揉开掌心里的纸条,言简意赅的四个字:“背后有眼。”他笑了笑,把纸团起。
夕阳透过拱顶的玻璃彩窗,变幻地洒落穿着直身长袍的女学生身上,唱诗班今天有排练,她们天使一样站成行,斑斓的白袍云团般飘过,做了他们的掩护,等别人意识到人群中少了一席中式的旗袍,他们俩已经跑出去很远。
我领着一群人追上去,内心忐忑不安。
咖啡店的玻璃里,我看见我的脸,头一次有了忠诚之外的迷惘,不是为了找不到阿嫂而惊慌,是害怕将她找到,所以提前为她做好打算,在脑子来回过一个借口,什么都还没有发生,我已经做好为她说谎的准备,将烈哥背叛了。
祁天笑眯眯看我们几个盲犬似的从玻璃窗外跑过去,在侍者耐心的笑容中,放开一路搂着阿嫂的手,将她从臂弯下释放。
“你们今晚的常餐是什么?”祁天整理了西装,问。
“有葡国鸡、咸牛舌,和粟米忌廉汤。”
“有冰激凌吗?”
“有的,先生,有椰子雪糕。”
“两份常餐。”祁天看看白盈盈,“忌廉汤一份不要洋葱,烟肉也不要放。再要一杯奶茶,牛奶单独放,方糖要二块,二块半吧。”他斟酌地抬起解释,“她喜欢甜一点,但不能甜过头。”
“好的,先生。”
侍者的眼睛在祁天和白盈盈之间钟摆一样荡秋千,笑这个男人苛责的要求,实际是做给一个女人看,你看呐,我是多么放你在心上,殷勤的把戏,还没敲定的一对情侣,讲不定是更不好挑明的暧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