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36)
“是你啊……”他没有忘记这位漂亮的同乡,从勤谨中剥离出一份老熟人的热情,“今朝哪能有空过来?”
「沪: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祁天与他问好:“我问秘书说哪里的洋装做得最好,她讲你一定没有去过莉莉洋装店。”
章仕成似乎不大适应这样的夸奖,笑纹愈加深,大块淡去的青紫色淤伤下到颧骨上,令这张受了伤的脸,显得更卑微了一点:“你的秘书过奖了。”
“我可相信你的手艺,特意来找你的。”祁天也还记得,“入秋了,没两天刮起风,天气就要冷了,我太太的衣橱里还缺两件冬衣,她的眼光可挑,上次你说的紧俏货呢?拿出来看看吧。”
“这种小羊绒做东装好一耐。”章仕成选了几匹让祁天拿在手上摸,“穿在身上又轻又暖,侬太太皮肤白,这种颜色配伊正好。”
他似乎很中意这块料子,手指所经之处,眼神也珍重地抚摸,无意中流露出喜爱:“你摸摸,多舒服。前几天,港督家的小姐还拿走一匹呢,就是贵了点。”
“港督的千金也来你们店里做衣服?”听了他的话,祁天也认真研究起布料上的花纹。
章仕成意识到扯远了,尴尬应付:“她怎么会来这种小地方,一般都是我们过去。”
祁天拍板:“那就这个吧,先做两件,一件斗篷,一件大衣。”跟黄金等价的昂贵衣料,他眼都不眨,转头又看上店里陈列出的一条洋裙,“有和这个一样的,也做一件。”
“这种丝料暂时不会有进货了。”这章仕成取下皮尺往木头架子的模特儿腰上估了估:“侬太太腰身多少?”
“差不多这点。祁天比了一个圈,西洋女人饿几星期的肚子,用束腰勒得自己不能呼吸,才换来的姣好身段,又收紧了一点,抱歉地耸肩,“她们女人的三围,总是不肯老实告诉男人的。”
章仕成懂得人的笑笑:“没关系,没关系。腰上收两寸,倒正是侬太太的尺寸。”
“要改很久吗?”祁天问。
“很快的,马上就能改好。”章仕成对他说,然后又体贴的送上烫了金边的纸、蘸水笔和一瓶墨水,“我们店里可以送货上门,你留个地址吧,如果还有什么想写给太太的,到时候我让人和衣服一起放到盒子里。”
祁天本来对这些男女间的小心思并不放在心上,但纸片喷了淡淡一点香水,有一点伊人翩然而过,独留余香的意味,倒正符合了他现下的心情,他提笔蘸墨,斟酌了良久,第一张,嫌笔锋太刚劲,不能表达心意千万,第二张,嫌落款太仓促,万一让她认为不珍重,连废了几张,不想丢进纸篓叫别人捡去,故而收进西装内侧的口袋,然后摇头笑起来,他这是怎么了?因为小小的一张纸片,要催生出诸多的挑剔,简直刻板的不像他了。
章仕成到底老裁缝,一杯茶的功夫,衣服改好了,他从祁天手上接过地址,有分寸地不去看他写的纸片,叠好同衣服一起小心放入奶白色的长方礼盒,用电光粉的缎带束起,不露声色的恭维:“侬跟侬太太,都是福气人呐。”
“那也多亏得侬帮忙。”祁天问过了章仕成的下班时间,又诚心邀请他,“晚上一起吃个饭吧。”他歉意地看着他颧骨上的伤,“上次的事,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章仕成一看到写着日本字的灯笼和暖帘就往后缩:“啊呀,什本人额小菜,切伐惯,切伐惯额。”
「沪:哎呀,日本人的菜,吃不惯,吃不惯的。」
祁天不放他走,穿和服的日本侍女,脖子的弧度柔软谦卑,跪着为他们拉开障子①,和式的雅间,铺满榻榻米,祁天脱了鞋,睚眦必报地冲章仕成一笑:“就是要吃这个!上次侬吃了日本人的苦头,今朝也叫日本人伺候伺候你。”
章仕成没办法了,在日本侍女微微笑的目光下蹭掉布鞋,因为弯腰,他身上的长衫,前片几乎垂到地上,正好遮住他那双放不开的羞赧脚趾,他本身干的就是服侍人的活,习惯了卑躬,稍微一丁点儿的享乐,都叫他坐立难安,一副佝头缩颈的小家子气。
酒是清酒,头盘有盐烤银杏,祁天为他倒酒:“老章……我叫你一声老章可以吧。”
祁天的手指一沾到酒樽,章仕成就两只脚往屁股下面一垫,跪起来:“谢谢,谢谢……老章好啊,我本来就姓章嘛。”
“老章你多大了?”祁天是恣意惯了的人,盘腿一只手举杯,“我是14年的,你看着比我大不了多少吧。”
章仕成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大不了多少,我15年的,属兔。”
“真是看不到出来啊。”想不到他居然比自己还小了一岁,“老章你是怎么来的香港?”
“在上海我就跟着约翰臣先生学制衣,哦,约翰臣先生就是莉莉洋装店的老板,我从学徒到出师都在他们家,用熟了,他们一家跑来香港的时候就带上了我。”
“出来了也好,香港也不错,虽然和上海比还是……”他们对视,目光中都有怀念,“你还记得伐?老早哈同路上的老虎灶②。”
“记得,记得,我们一个弄堂的人,都去那里打开水。”
“可惜后来拆掉了,搬去哪里了呢?”
章仕成喝了酒,低下头:“格倒伐没听人讲起过了。”
「沪:那倒没听人说起了。」
祁天为他添杯:“说起来,我前几年回过一次上海。”
“回去组撒?”
「沪:回去干吗?」
“家里的祖屋正好卖掉,真是没赶上好时候,碰上静安寺发大水,人坐在汽车里,好像孵在浴缸里,水一直淹到哈同路上,你晓得吧。”
“我39年初就来了香港了。”
“哦,这样啊……”
“约翰臣先生要在香港开铺子,就让我先过来探探路。”
“他们这些开门做生意的洋鬼,不把人用到根上,都觉得亏了,你也是辛苦了……”祁天再为他斟满,章仕成喝得很快,也巴结的为祁天倒酒,“你也喝,你也喝……”
侍女送来了更多精致的小菜,味噌酱瓜,烤多线鱼,黑乎乎的煮羊栖菜,点心是两个小悠悠的栗子馒头,走廊上传来三味线的弦音,靡靡的歌声:撒库拉,撒库拉,摩呀嘛摩撒多哦……③
章仕成的眼睛眯起来,他应该是喝多了,眼睛追着侍女离开的脚步走了很远,远到不知道丢在了走廊的哪个地方,也许是一头扎进飘满撒库拉的三月里,迷了路。
“章仕成。”祁天突然间喊他,“你的老家在哪里?”
撒库拉……漫天乱飞的撒库拉……
“我的老家……”章仕成迟钝地佝偻,“老家……在上海……”他掩面,掌心狠狠从眼尾的淤青上蹭过去,抹掉了,那点潮湿,“已经回不去了。”
浮浮沉沉间,他仿佛听见祁天讲:“我的家乡也没了,我没有家乡可以回去了。”
章仕成抬起头,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他突然有点认不得眼面前的人:“你的家乡?哪里啊?”
祁天笑:“上海啊,侬忙记忒了,阿拉是同乡。”
「沪:你忘记了吗?我们是同乡。」
章仕成也咧开一张嘴:“对额,对额,上海人,阿拉统是上海人。”
「沪:对的,对的,上海人,我们都是上海人。」
祁天捻着酒杯,迟了这么久,才想起问一句:“你脸上的伤,是上次吧……你会不会怪我,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却自己先走掉。”
先到那晚枪托在脸上砸出的疼痛,章仕成眼尾的淤青又心惊肉跳,似乎是有点恨的,但又不知要恨谁:“没有的事,幸好当时你走了,你要留着,你太太更危险。”
祁天看着他:“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欠你的,这一杯,该由我敬你。”
章仕成连忙举杯来接:“谢谢,谢谢……”他的坐姿斜了,恍惚露出一只套着步袜的脚,拇指像个独立的孤岛,与其他四个脚趾分离。
但祁天的眼睛,正一寸不斜地望着他:“你怎么跟日本人一样,总是谢谢,谢谢的。”他说笑呢,转而又认真,“该我谢谢你才是,今天也是你,我发现你每次都帮了我大忙。”不晓得想到了什么,他这一刻的笑容,简直同爱情电影海报上的男主人公别无二致,“我太太改好的裙子,明天送得到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