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19)
店主的招子②左来右去的,把他和身边的美人串到一块儿,好快明白了:“好啊,你哋坐,好快嘅。”
「粤:你们坐啊,很快的。」
祁天的指腹在白盈盈的手背上擦过,吓她一跳:“你的手好凉,你怕啊?”越过去了,祁天取过桌上小筐里的碗筷来涮,“害怕什么呢?我?还是蛇?”
白盈盈把手藏到桌子下头,在两条腿上轻轻地搓:“没想到你会带我来这里。”
祁天佯装不懂:“这里不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一间普通的蛇羹铺子。
旧桌椅,绿瓷砖上浮着陈年烟火,空气里少不得一味湿漉淡腥,顶头墙上从底到顶带锁的木箱,角落红辣辣的两个大字——“毒蛇”,生怕人不知道里头发出嘶嘶吐信声的是分分钟能要人命的凶东西,你小心翼翼地吃掉它们的同类,活着的也嘶嘶地吐着舌头,暗中伺机寻找一个机会反咬你。
隔开烟雾腾腾的大灶,一条蛇被斫掉头,白盈盈嫌恶地扭开脸。
祁天把涮完的碗筷一一摆开她面前:“你认为男人讨好女人会带她们去哪里?”他说笑,“喝洋酒?吃牛舌?最后再点上一份蛋挞或布甸,这些我不喜欢,你也不需要。”
倏地,桌子底下冰块似的手被仓皇抓住,白盈盈抬头,冷眼睛恨是有点恨,眉毛也抗拒地拧,手却没大挣脱。
祁天的手掌又大又暖,正当年的男人,身子永远是旺的,那点火气,热得叫人无法讨厌:“别小看蛇羹,行气活血,很滋补人的,你那么冷,试一试,没准会爱上。”说完了,那热也就从手上规矩地撤了。
蛇羹上得很快,勾了一道玻璃欠,香菇、冬笋、陈皮和一点柠檬叶,根本分不出搀在其中粉莹莹的肉条原来的凶相,只剩氤氲的、食欲的香气。
祁天知她怵:“闭上眼睛,当吃补药,一口咽下去,至少不苦。”
可白盈盈什么苦没吃过,也是心作怪,热腾腾滑溜溜的一勺下去,鲜味在体内活乱窜,钻得人从里到外都燥哄哄。
祁天乘胜追击:“敢不敢喝蛇血酒?”
白盈盈斜颚眺他:“我没喝过。”因为脸上有了血色,冷眼珠也一并活过来。
不是拒绝,是豁出去地默许了。
小小一个杯盅里,一片清色的酒,一滴,两滴,艳红的血朱砂般化开了,像说不得的心事,满满的,慢慢的,充盈整个杯子。
“蛇血酒暖身,你喝了,就不会畏寒了。”
汀荡……两只酒盅碰到一起,仰头闷下去。
最可恨之物,接受了,也能变成最可爱。
他们从蛇羹铺子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爬得很高,一杯酒唤回了白盈盈的好颜色,颊上两朵染艳的红晕,两瓣唇桑子似的吸饱了血气,那里头,可有一条蛇作为代价的叫唤呢。
祁天观白盈盈,简直像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摄取性命的妖怪精。
她一摇一摆地走在他的前面,细腰也有了蛇一样柔曼的魅力,女人的魅力,性的魅力。
祁天并了两步,把她拽过来,摁到墙上。
那是一片青色的墙,半边落了月光,半边陷在昏黑中,好像拆了一半的礼物包,揣藏了一些别样用心,又故意要露出一些来。
“你不知道,这是我第三次在你背后追你。”
“我知道,那辆黑色汽车是你的。”她并不是迟钝的人,丽都一次、雨夜一次、算上今晚,正好三次,“我有男人。”所以不可能接受他。
但祁天有逢招拆招的本事:“那就是没先生。”
笼统一个大世界,“先生”两个字有诸多不同意味,教书的先生,穿白大褂坐诊在医馆里的先生,外国人统称的先生,这先生,那先生,但没有哪一个先生,如他口中念来这么的朦胧,这么的多情。
祁天把白盈盈的动容看在眼里,冷去的手指,一根根落到她发烫的红脸颊:“这世界男人有好多种,未必你现在的最好,你若愿意放开找,也许有更好的。”
白盈盈被激到清醒,推他:“找也不会是你!”
祁天捱了一脚,弯腰萎下去:“哇!你踹人这么痛的?”
白盈盈刚想看看踢痛他哪儿了,就见他嘴角憋着笑,一副坏胚子的样儿。
“别走,别走。”他又来拉她,手往后一扽,她就跌进他怀里:“没试过怎么知道好不好,给你试一下好不好?”
那么近,那么紧,蛇羹的奇效一刻显现,两个蓬勃的热身体,呼吸烧痛到嘴上,再近一点,就要吻上。
“啪!”
倾下来的阴影,打断在一个不太美好的耳光声中。
“我打人更痛!”白盈盈夺路而逃,“不要再跟着我!”
舌头顶起捱了一耳刮的脸颊,祁天不甚在意地用大拇指捻了捻上头的麻痒:“你不接受我可以,但至少别拒绝我的帮助!”他在后边喊,“你甘心就这么把猫一埋了事?”他什么都知道,他是有备而来的。
白盈盈的步子缓了。
她回头,月下,祁天的影子被月光削得很长很长,一直爬到她的脚边。
他笃笃悠悠地朝她来,像一个幽灵,从霜色的薄光里一点点露出微笑。
“我小时候,我小妹养过一只虎皮鹦鹉,长得很漂亮,她天天带在身边,太得意了,遭人眼红,被剪掉了翅膀,拔了尾巴。”
祁天说往事,眼睛里没有惋惜,倒是嘴上始终挂着抹轻佻的笑,是看不起,又极其高傲:“她哭得好伤心,做哥哥的怎么好让自己的妹妹这么痛苦,所以我帮她,报了仇。”
月亮光在他英俊的脸上阴晴圆缺各走过一遍,只剩一步,他就来到白盈盈面前。
最后一步,祁天的笑脸近在眼前,这会儿看他的眼睛倒不胜中国人的黑了,白盈盈是见过的,阴天混沌的海面,往下看,里头泛藏钢一样生冷的蓝,蓝得过分冷,冷得凝成了灰。
他的面目冰冷无情,白盈盈却从中找到一点她熟悉的,属于感情的痕迹。
“我把那个剪鸟的人找到。”祁天突然想到什么好事似的笑了,他的笑容半孩子气,半是男子的俊朗,“替她,把他的手折断了。”
① 蛇碌:去皮后连骨的蛇段。
② 招子:眼睛。
第28章
“后来呢?”白盈盈问。
“什么?”
“那只鹦鹉后来呢?”
“不知道。”祁天摇头,遗憾她问的不是自己啊。
他没骗白盈盈,他把人手折断之后就被送往了苏格兰避风头,本来可以送到葡萄牙去的,但他折断的澳门总督家小少爷的手,也断送了他爷爷和父亲经营了几十年的门路:“听说后来,我小妹一直养着它。”
他边说着话,边动脑子打算,如果白盈盈再追问“那你呢?”要怎么跟她说,可白盈盈问完这句就彻底安静,仿佛对于他漠不关心,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帮你?”他的好胜心又来,偏要逗一逗她,吊吊她胃口,“算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信。”
白盈盈暗自想,这人嘴里分明也没一句真的,若信了,才叫着了他的道。
可祁天也不知从她脸上看去什么了,忽然讶异:“嗳,你笑了?”追上从他怀里闪出去的白盈盈,装出赖上她的样子,“我可看见了,你笑了,这下非得告诉你不可了。”
白盈盈步趾轻盈地走在路上:“是想好了怎么骗我吧?”
“你看,我还没有说呢,你就不信了。”但总归一颗心放下了,祁天知道这关过去了,他露出点破绽给她看,这个女人聪明又谨慎,非要用真话对待,才能换来一番将心比心,祁天侧脸看她,眉眼微微蹙起,一瞬即来的深情缱绻,“见不得你受委屈,可能因为,我喜欢你吧。”
古时候的人说这几个字,要么拆开了掺进无数个字里,要么山穷水尽,不然都道不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样的衷情。
可到了他嘴里,这几个字,那么容易就说出来了。
白盈盈不做声,此刻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随便一点动作,便是接纳了他这份信手拈来的新式的调情。
“你不信。”祁天自嘲地笑笑,手插在口袋里,也是慢步调,配合她,一步一步走着,“我家里人都是这样的,那只虎皮鹦鹉我小妹一直养到老,我们要喜欢什么,中意了谁都一样,长情是我家里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