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答得干脆:“没时间,电话里说。”
陈嘉扬语气尽量克制:“周熠,你想要什么,你与何家的恩怨,的确和我无关,但伤害到何唯,我就不能坐视不理。”
“所以呢,你没伤害过她?我这只顶多是附带伤害,你是精准打击。”
这一句对他也是精准打击,陈嘉扬胸口发堵,按捺住情绪说:“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这里有误会,你没资格评判。”
他忽然想,难道何唯连这个都和他说了?那他们还真是无话不谈……就听那边不慌不忙道:“既然我的事跟你无关,你的也跟我无关,咱们还谈什么?”
真是个难缠的对手,陈嘉扬集中精神:“周熠,我们注定成不了朋友,但我想,你应该也不想多一个敌人。”
“敌人?”那边轻笑,“一个连自己的项目都不能做主的二代吗?”
轻蔑溢于言表,陈嘉扬的左手握起拳。
对方“哦”一声,“还是说你们家也打算参与进来,趁乱分一杯羹?”
陈嘉扬怒极反笑,松开拳头,“别以为人人都像你,喜欢搞‘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这一套。”
“最好不会,在她心中,你至少还是个可信赖的人。”
通话结束。陈嘉扬低头,看见手机微微颤动,是他的手在发抖。寥寥几句对话,对方更是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犹如一拳拳重击,成功戳中他的软肋。
不止一次。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人只比他大两岁。不,阅历的差别,远超过年龄之差,不同的生长环境,一个在暴风雨中,一个在温室里,所造就出来的性格与行为方式不可同日而语。
别说周熠了,就连林曦那种看似无害的女孩,都是野蛮生长的典范,像森林里的一棵树苗,为了多获得一点养分,无所不用其极。而当她得不到时,宁愿毁了,也不愿别人得到。
***
晚上九点多,青姨从厨房出来,原本是往大门外张望,却听到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一回头看到从楼梯下来的何唯。
她惊奇道:“小唯?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会儿了。”
何唯脚步不急不慌,脸色平静,青姨却觉出哪里不太对,她不及细想,问:“联系上你妈妈了吗?”
“还没有。”
青姨试探地问:“这也跟小周有关系?”
自从何天奎病倒,何唯母女轮流陪床,青姨每天做好饭菜或亲自或让司机送去病房,她也算是半个家庭成员,没刻意防备,因此也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周熠离家多年终于归来,只有她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哪怕他身上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她也是选择性地只注意到好的一面,壮实了,开朗了,迷途知返了,听说还很有工作能力,如果他父母还在,想必也会欣慰,只是万万没想到……
何唯看着她,没答是或否,但已不言而喻。
青姨难以置信,自语道:“小周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他小时候很乖的。”
何唯心想,小时候。
小时候他还帮她葬过狗狗呢,还那么的郑重其事,可惜,人是会变的。
她回来后直接进了爸爸的书房,因为那有一个电话本,包括所有部门的联系方式。她打给集团总部的安保部长,让他安排人手去医院,轮流值班,无需多说,自然也都懂,她只是强调两点,尽量低调,酬劳由她支付。
能听她指示的,自然也是信得过的人,至于信不过的,比如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如果有必要,她还可以安排爸爸转院。
很奇怪,坐在书房椅子里,她整个人都发生了一些变化,语速语气,思考问题的方式。有点新奇,也有点累,因为肩上有了责任,可以感觉到那分量,忽然体会到了父母的不易。
她本来还想叮嘱青姨几句,不过改主意了,转个身,就要回楼上去。
青姨也回过神,问:“不吃晚饭了吗?”
何唯回:“没胃口。”
她走了几阶,听到身后人迟疑地问:“小唯,你还好吧?”
何唯回头。
青姨脸上藏不住的忧心忡忡,还有心疼,“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千万别憋着,有什么话说出来,哭出来都好点儿。”
何唯似乎愣了愣,平静道:“我没事,就是有点困,去睡了。”
回到房间,她换下衣服去冲澡。
温热水流冲刷掉满身疲惫,但也冲掉了一层层隐形的铠甲,越发地无力,她肩膀耷拉下来,垂着头,看着水流沿着小腿滑落,从指尖、发梢滴落,看着地砖上的水流裹挟着泡沫打着旋儿、往一个方向涌去。
凡是堆积的,都需要一个出口,人的情绪也该如此,然而……
她在心里说,哭有屁用。
如果有用,她可以去病床前哭,去找医生哭,去找董事们哭,甚至去那个人面前……可是没有半分用处,反而会让人看不起。
最怕的是被命运看穿,越发地欺负你。
***
明明很累,也很困,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不知翻了第十几次身,何唯忽地坐起来,灯也不开,摸着下床,梦游般走出房门,一直走到另一扇门前。
门也不锁,一碰即开,大概是也没什么怕人看的东西。
其实就连他这个大活人站在她面前,她都看不透。
所以才有恃无恐,予取予求。
不过她想要的东西应该不难找,她开了灯,视线往茶几处一扫,果然没让她失望。黑色烟盒,正面有一块深浅渐变的蓝,像海里一块冰,又像是黑暗中的一抹晴空,大气而不失美感的设计。
这个人好像什么都抽,她亲眼见过的就有好几个牌子,而这个以粗犷和豪迈闻名的万宝路,好像更适合他。
何唯自嘲一笑。
烟盒已撕开,里面剩着大半,何唯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却没找到打火机。
然后想起自己抽屉里有。
那只黑色Zippo,她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总之一直都没还给他。
也许就为了等待这一天。
香烟里含有薄荷成分,吸一口,凉意泛开,一种淋漓的快意从头发丝儿迅速传至脚趾甲。何唯幽幽吞吐,沉醉了一会儿,脑子也渐渐清醒了。
那些让她睡不着的一团混乱,也渐渐条理清晰起来。
她相信陈嘉扬。
或者说,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她,他说的都是真的。
虽然看不透那个人,但她的确是看过他的许多“面”,在街头,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十足的疯子。在靶场,举枪的瞬间就扣动~扳~机,冷静得可疑。在健身室,带伤打沙袋,因为时刻需要有安全感……崇尚暴力,思维缜密,有拳头,有脑子,没底线。
这样的人手握筹码相要挟,妈妈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
然而,正因为他如此危险,她才更无法理解妈妈的选择,把毫无防御能力的爸爸留下,还有她,如果不是那个及时的来电,那个铃声……
何唯打住,她不能再想下去。
这种只言片语的信息,以及它所引发的漫无边际的猜测会把人逼疯,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把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就像发现谢千语和爸爸的关系后,她一时激愤,失去理性,以至于跟爸爸最后对话发生在电话里,而且是被她挂断,如果爸爸不能醒来,这将是她毕生遗憾。
也许,这也是那人险恶用心的一部分。
就像安排个女人,成功离间了父母二十年的感情和信任。现在又用手段逼走妈妈,破坏一家三口的亲情与凝聚力。
门外传来响动,何唯心里一慌,随手把烟头掐灭。
茶几上还有一瓶水,她没多想拧开喝了一大口,试图掩盖住烟味儿,也顾不上是否管用,快步冲出房门,然后就看到正从楼梯往上走的人。
她先是失望,随即愤怒。
周熠抬眼,对上她严阵以待的目光。
“又要做什么?”
“回来睡觉。”
他答得轻描淡写,又堪称理直气壮,经过她时,他脚步一顿,“抽烟了?”
何唯不吭声。
他问:“还在担心你妈?”
“放心,没死也没伤,现在好得很,就是不知道人在哪。”
他的话像是没说完,给人感觉省略的应该是四个字:风流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