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花,我想要带你回家(96)
徐百忧点点头。
那是段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历史,她对它仅有的认知,全部来自于历史课本中语焉不详的描述。
“后来我常想,我应该感谢那段历史,如果没有发生,我这个光屁股长大的穷小子,可能永远也不可能认识心兰。”
提起这个名字,路守纪动了情,眼睛里泛起一层柔软而惝恍的雾影,“文心兰,也就是你口中的周家老太太。她比我晚一年来农场,15岁的干部子女,说起话来细声细语,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所有的男青年都争着和她分到一组,帮她拉工分。我也不例外,但我太憨太内向,不敢抢,也抢不过别人。那时候的日子真的太苦了,苦到每天能看她一眼,我就能快活一天。要是哪天她无意中对我笑……”
像是料定年轻人无法理解旧时代筚路蓝缕的爱情,路守纪戛然而止,摆着手连连道着“你不懂”,就草草做结收了尾。
徐百忧安静不语,只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周家老太太的名字。
文心兰。
“我还是跟你讲讲,我为什么会热衷于收藏动物标本吧。”
路守纪说完这句话许是累了,双手擎着手杖,低垂下苍苍白发,睡着似的一动不动。
久久。
是倏而间抬起的脸,眼睛一瞬便聚拢矍铄光芒,不混不浊。
他对徐百忧说:那是1969年的冬至前夕……
第75章 第七十五朵花(三更)
那是1969年的冬至前夕。
路守纪已经想不起从谁口中得知,文心兰过冬至想吃饺子,肉馅的。
肉啊,那时候可比黄金还稀罕。
单相思的路守纪不知哪来的胆子,大半夜冒着雪偷偷跑出农场。他想去谷地碰碰运气,能不能捡到一只半只藏民猎户陷阱里的动物。
可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一夜没有收获。
天刚泛出点亮时,一只毛茸茸的活物突然从路守纪脚边窜过,他想也不想便扑了上去。和那只活物一前一后,掉进猎户新布置的陷阱。
吊诡的是,路守纪想捕捉那只活物,而那只活物却救了他一命。
锋利的捕兽夹死死咬住了活物的右后腿,使得路守纪仅仅只是被困陷阱,毫发无损。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小丫头,吃过生狐狸肉吗?”
路守纪点燃一支烟,喉结随着吐纳缓慢吞咽了一下,似乎在回味曾经的味道,“我和白狐待了一个白天。它缩在捕兽夹旁边舔着伤口,间或转头看看我,发出几声微弱的悲鸣。我听得出来,它是在向我求救。那天真的太冷了,恶狠狠的冷,像在冰窖。到了夜里,我已经精疲力竭,昏睡过去几次又硬生生把自己逼醒。瞪着头顶冷湫湫的月亮,强迫自己不准眨眼。不知道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等天亮的时候,我知道不是它死,就是我亡。”
烟气渺渺,路守纪叙述得很生动,连徐百忧都感受了那股恶意般刺骨的冷。
她不自觉地抱住胳膊,但看不出路守纪内心是否也有波澜,他神色收敛,像是把自己藏在了烟雾后面。
“都说狐狸有灵性,白狐一定察觉到我对它动了杀心,所以才会发出哀嚎。它央求我的眼神,你知道像什么吗?”路守纪幽幽盯视着徐百忧,很慢很慢地提起嘴角,笑了,“像女人,漂亮的女人。”
哪里来了一阵瑟瑟的风,吹得徐百忧寒意陡生。
他的笑容太诡异,就如同她是化作人身的那只白狐。
死得冤枉而不甘,数十年后来找他寻仇讨债。
“生狐狸肉很难下咽,骚腥味太重。但我活下来了,活着等来猎户救我出去,活着回到农场,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迷路冻死在了外面。”烟气散去,路守纪望去他毕生所集的标本藏品,“活着回来之后,我常常做恶梦,梦见白狐找我索命,我问它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话音一顿,他将目光重新投回徐百忧,“丫头,你们制作标本是为了什么?”
“学习,研究,观赏。”徐百忧答。
路守纪连连摇头,“太学术了,太官方了。”他停了下,凿凿道,“是为了永生。”
“猎杀动物制成标本,您将其定义为‘永生’,恕我不能苟同。”徐百忧不卑不亢,态度鲜明。
“动物在野外,也逃不掉被天敌捕食,被同类残害,甚至被人类杀戮的命运。”路守纪用手杖指去墙上的孟加拉白虎皮,“与其让它们自生自灭,不如让它们定格在生命中最生气勃勃,最矫健的时刻,永生不灭。”
徐百忧不禁皱眉,“路老,没有什么是永生不灭的,包括标本在内。”
“不重要!”
路守纪扬手打断,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急促,“听着丫头,我今晚对你表现出的极大耐性,就是我所有的诚意。所以,不要再和我讨论你对标本的理解。我研究标本几十年,你也不要试图挑战我的权威。”
徐百忧噤声。
她也知道面对一个一意孤行的老者,没有讨论的意义。
“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我累了。”
路守纪拄着手杖,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丫头,我要你把我和文心制作成人体标本,这里将是我们永远的伊甸园。”
人体标本?伊甸园?
徐百忧胸口猛烈一震,恍然大悟。
先前之所以会产生强烈的不适感和窒息感,正是因为这里的确像一座墓室,一座拥有着奢靡陪葬品的庞大墓室。
“为什么是我?”她起身问。
“为什么不是你?”路守纪反问。
是啊,为什么不是徐百忧。
她是拥有医学背景的标本师;
她通过了路守纪的层层考验;
与他面对面交锋时,她表现得有勇有谋。
从徐百忧踏足这座墓室的第一刻起,就只能是她。
“路老,我想我做不到。”
徐百忧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反倒显得越加平静,面如沉水,“您对我做过全面的调查,应该知道我因为心理障碍,不得不放弃成为外科医生的理想。我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制作人体标本。”
“我可以请全球最专业的心理医生团队,对你进行系统的心理治疗。”路守纪并不接受她拒绝的理由,迅速驳回,“在制作过程,团队也会全程陪同,及时应对你的任何突发心理状况。”
徐百忧:“我接受过心理……”
不等她说完,路守纪强行接过话,“作为报酬,你将成为我的接班人。我名下所有的股权,海内外房产,地皮岛屿,你将成为唯一的继承者。有了钱和地位,你现在面临的许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十拿九稳地看向她,“不要告诉我,你不心动。”
“是很令人心动。”徐百忧不得不承认。
尤其那句“迎刃而解”,她也再找不到立刻拒绝的理由,周旋道,“路老,请问我有考虑的时间吗?”
“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先告诉你另一件事。”
路守纪带她来到白虎皮前,抬手抚摸过威猛不减,栩栩如生的虎头,“它挂在这里已经快十年了,你知道为什么能保存得如此完美生动吗?”
徐百忧微讶着摇了摇头。
“因为它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制作成的标本。”路守纪说着,脸上竟流露出少年般傲睨一世的笑,“丫头,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徐百忧瞳孔骇然一缩,“您想让我把您和周家老太太……”
他太疯狂,而她太难以置信,蓦地语塞,缓了片刻,有些失声地低呼,“这是谋杀!我办不到!”
“不是谋杀,是成全我和文心的夙愿。”
路守纪边拄拐缓慢前行,与徐百忧擦身,示意跟上,边对她说,“现在文心活得太痛苦,而我活得太孤单。生不能同衾,死,我们必须同椁。”
路守纪停在一面墙前,徐百忧才留意到那里有一扇与墙纸同色系的暗门。
他用手杖头点点门把手,给她指令。
徐百忧照办,刚拉开一丝门缝,就传来熟悉的仪器滴答声。她顿了顿稳住心跳,把门完全打开,里面是一间实施齐全的病房。
正中央的洁白病床上,躺着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老的几乎难以辨别男女,只剩下一具空壳,仿佛能听见死神磨刀霍霍的声音。
跟随路守纪来到病床边,徐百忧问:“周家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