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寻:“我不饿。”
“那不行,得吃点东西。你吃个这样的粑粑,味道还不错。”爸爸偷偷的从帷幔旁伸出一只手,在奶奶遗像前的碗里,拿了一个白白的有点像汤圆形状的糯米糍,但比汤圆大比糯米糍硬。
方寻吓了一跳:“这不是供奉奶奶的嘛?”
“没事,没事,你奶奶食量少吃不了那么多。”
味道的确还不错,但是碗里就只剩下三个了,再拿奶奶就真的要不够吃了。
天,暗了下来,是真正的夜幕降临;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每个人进进出出好像都很忙的样子,方寻侧身躲开了一个从厨房出来的人——他正偏着脑袋,因为肩膀上扛着一个大号的长方形托盘,上面放了起码有八大碗菜。
“吃饭了,别乱跑。”
方寻不敢置信,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这个围着脏兮兮油腻不堪的围裙,穿着黑色塑料靴子的人,居然是她舅舅。
他每到一桌前,就保持上半身平稳,弯曲双腿蹲下来,方便每桌的客人从他肩上的托盘里拿菜。
舅舅送菜的途中,需要经过一段几步远的泥泞路,方寻刚刚差点在那里摔倒。
她收集了一些鞭炮残留物,铺在那段泥泞路上,又反复走了几遍,防滑效果还不错。
“你舅舅还没老到几步路都走不稳。”舅舅夹着托盘,经过泥泞路时,特意停下来跺了跺脚:“鞋子防滑的。下一道菜是鸡肉,去那边坐着和她们一起吃饭。”
☆、闹剧
方寻没找到空位,只好又退回到厨房。
在厨房的走廊前,临时搭建了一个平台,上面放着一些没吃过的菜,和一些没吃完的剩菜。
方寻注意到,台子旁边站着个奇怪的男人:他矮矮的背有点佝偻,手里拿着一个碗,脸上挂着讨好的笑,眼睛盯着台上的那些菜。
方寻的小姑妈吃完饭经过那里时,一眼就明白了那人的意思,她拿过他的碗,将台上大碗里的剩菜,每样都掂量着倒了一点给他。
“这些才是干净的。”方寻走过去,指着那些没被人吃过的菜,提醒姑妈。
她不赞同将他人吃剩的东西赠予另一个人。
“哦!是恬恬啊,你吃过饭了吗?”小姑妈回头看见是方寻,用舌头剔了剔牙。
“这么多菜够你吃了,快走吧。”小姑妈转身对着接受了她“施舍”的人说:“这些没动过筷的,我们要留着自己吃的。”
“我们也吃不了这么多……”方寻话还没说完,一只手突然捏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旁边用力一拉,差点没给她拉脱臼。
那人说:“你这个女仔真是的,他是个傻子,你和他讲究这么多干什么。”说着,又用另一只手像驱赶围绕在餐桌上的苍蝇一样驱赶着那个人。
接受了剩菜的人,并不介意,脸上依旧挂着讨好又满足的笑,离开了。
等小姑妈和那人离开后,方寻把台上所有的剩菜都倒了。
“恬恬,你吃饭了吗?怎么啦?”阿颜经过厨房时,看着台上的空碗,又看了看方寻:“是谁让你帮忙清理这些吗?”
方寻心里窝着一股莫名的气:“没有,我就是讨厌剩菜,想把它们全部倒掉。”
阿颜:“那你就是浪费粮食了。”
方寻自知在无理取闹,便转移了话题:“妈妈你吃饭了吗?”
阿颜:“我忙完后,和师傅们一起吃。”
方寻:“你为什么总是在忙在忙,饭也不吃,小姑妈怎么就那么闲,从这里吃到那里。”
说完,方寻就后悔了。她不应该把这股莫名的气恼撒在妈妈身上的。
阿颜:“她有她的事情要忙,我不着急。”
阿颜又被人叫走了。
“恬恬,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啊,你爸爸到处找你呢。”小姑妈又回来了。
“刚刚那个人,为什么不坐在桌上和大家一起吃饭?”方寻不依不饶。
小姑妈皱了皱眉,有点不耐烦:“有哪个正常人能这样舔着脸来要吃的,他这样的人,没有随礼怎么和大家一起上桌吃饭。”
原来是这样!
方寻没有吃晚饭,快十点的时候,爸爸接她去厨房和师傅们一起吃粉丝。
爸爸牵着她的手,走在那条种满柚子树的泥泞路上。
方寻问他:“为什么今晚要通宵,我也需要一起吗?”
爸爸说:“这是最后一夜了,明早你奶奶就要出殡。十点半左右会开一次棺,让家人见最后一面,之后就真的钉棺了。”
方寻第一次参加葬礼,不明白钉棺是什么意思,但她却听出了它比‘最后一面’更让爸爸落寞。
方寻每年只见奶奶一次,大年初一的早上,去叔叔家给她拜年。
方寻对奶奶说一些吉利话,奶奶形式化的给她一个红包,只要顺利完成这个仪式,她就会跟着舅舅先回家,爸爸和阿颜会留在叔叔家吃完中饭再回来。
年年如此。
现在,奶奶去世了,方寻好像不是太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她并不真正理解死亡是怎么回事,也并不为此感到伤心难过。
“爸爸,奶奶去世了,你会很伤心吗?”
“人到了一定年纪都要走到这步的,好在你奶奶走的干脆,为人子女也就没有那么遗憾了。”爸爸显得很平静,一点也不像故作坚强。
不过也是,方寻回到这里,所见一切并不像是最后的送别。
更多的只是人群中的忙碌,忙着准备吃的、忙着送去吃的、忙着分配吃的,忙着吃。
好像没有谁在真正难过。
奶奶钉棺前最后一次开棺,方寻不在场,因为算命先生说她的生辰八字跟奶奶相冲,所以需要回避。
方寻倒无所谓。
爸爸好像很不高兴。
第二天一大早,阿颜就催她起床,让她去村口给奶奶“跪哭。”
方寻纳闷:“那是什么意思?”
阿颜耐心的给她解释:“就是让女儿们为逝去的人送行,你两个姑妈已经在那里了,你跟在后面照做就行。”
奶奶的棺材已经从灵堂抬到了村口的空地上,两个姑妈跪在奶奶的遗像前,小姑妈哭的撕心裂肺,方寻被感染的都不禁有些戚戚然。
大姑妈眼睛浮肿,气若游丝的半靠在放遗像的椅上,轻轻抽泣。
方寻留意到她左手背上,有被针扎过的淤青。
打吊针了?是生病了,还是伤心过度?
方寻跪在小姑妈身后,低着头,假装自己也在难过。
身后突然响起了鞭炮声,轰炸式的,方寻缩着脖子用手臂挡住眼睛。
各种乐器声同时响起,热闹达到鼎沸点。
阿颜过来搀扶大姑妈,顺便推了一下方寻示意她去扶小姑妈。
方寻刚伸过手过去,小姑妈已经爬了起来,只是一个起身,先前所有的悲恸都被丢下。
阿颜在扶大姑妈的时候差点摔倒,方寻及时搭了一把手,她们才堪堪站稳。
大姑妈瘫软在阿颜怀里,一点力气都没有,
阿颜半抱着她:“你要自己保重身体啊,昨天已经打了一天吊针的了。”说着,红了眼眶。
方寻鼻子莫名发酸,跟着流下了眼泪。
奶奶入土为安后,宾客们陆续散场。
舅舅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他在村口的平地上逮住了方寻:“昨天,我都给忙忘了。你当着我的面凶你妈妈,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啊?”方寻惊讶!只是说话声音稍微大了些,不算凶吧。
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舅舅也在场。
“我没有凶妈妈,舅舅。”方寻向前抱住了舅舅的脖子:“我只是想让她早点去吃饭,别饿着自己了。”
“我们叫你吃饭,也是那样大喊大叫的?就算是关心,也得给我轻言细语的好好说话。再让我听见你凶她,你给我小小点。”
“我知道了,我再也不大声对妈妈说话。”
舅舅回去时,爸爸隔着车窗玻璃,拍了拍他的肩膀:“弟弟,这两天辛苦了。”
“不说这个。”舅舅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看着方寻,带着警告意味:“你反正是成了仙的了,饭也不吃。明天跟你哥一起回家。”
“嘿嘿!好的,舅舅拜拜。”
方寻站在村口,看着舅舅的车在面前迅速远去,渐渐变小,最后,转了一道弯,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