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52)
岳梓乘今日似乎也有心事,一曲《静女》已反反复复弹了多遍。他的心是缘何而不平静?
忽然一阵晚风飘来一缕淡淡的栀子花香,他的琴音亦戛然而止。暖橘色的灯火在门格上透出了他的剪影,而他的身形微微一动,继而便站起身来,镂花木门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吱呀”声。
久澜的发梢轻轻一晃,一回首便瞧见了从门内走来的他,一身微微发白的旧袍子披在身上,在灯影下生出几分朦胧与寥落之感,竟像这红尘中的仙人,淡月疏烟里,言笑如梦牵。
他缓缓走至她的身旁,双臂搭在阑干上,仰观星斗粒粒缀落天井中,浅浅而笑道:“过几日,我想回一个地方去,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久澜手中的轻罗小扇一晃而止。
“回哪儿去?”她疑惑道。
“徽州,白岳城。”他停顿了一瞬道,“芒种安苗送花神,城里会举行灯会,就同往年那般。我们已经错过许多年了,今年的这一场我不想再错过。所以,你愿意同我一起去吗?”
他转眸看向她,眼底的墨色愈发幽深,而光亮却越发明朗,是一种熟悉却不尽相同的希冀,包裹着春夜和风的温柔。
她忽然便有些痴了。
从袖里落下握在手中的花簪漏出两声银铃的清响。
一别经年,时过境迁,老街如旧。
久澜还记得,上一回她来看花灯已然是八年以前的事情了。彼时她还是二八年华的明媚少女,手捧着市井巷弄最家常的美味,街头巷尾一路欢闹,时而回头等待同样笑眼望她的少年。
如今她再回来,灯市依旧流光溢彩。她漫步其间,身旁还是八年前的那位少年,而街上欢闹的少年男女早已换了模样。有时望着这些正值青葱的少年佳侣,灯影憧憧下,她在闹,他在笑,久澜竟有些奇妙的恍惚感,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忽而如在昨日,忽而恍若隔世。
穿过的熙攘的人群,岳梓乘依然带她去了当年的那家酒楼,挑了临街的位置,点上了徽州的名肴。久澜则支着腮,时而遥望向窗外,时而凝望着眼前的人。
这一回,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久澜便在摇曳的烛影下一直凝眸望着他,眼底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在明暗中恍若精描的工笔,令她有刹那的晃神。她记不清是哪一年,但确信有过这么一幕,那回她也是从这个角度看的他,只是彼时他的脸廓依稀还没有这么分明。
她倏然真正地意识到,当年的那个少年郎已经长大了。旧时模样已远,而今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经了沧桑磨砺与岁月洗刷的岳梓乘,磨洗去了少时的顽皮跳脱,却沉淀下一颗真挚、正直,又富有诗情画意的心。
她忽然便明白了一些事情。
岳楸也好,岳梓乘也好,她心悦的,她怀念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人而已。无论她是留恋温柔细腻的岳楸,还是追忆消逝在过往青春里的岳梓乘,那都是他,镌刻在生命里的他,铭记在岁月的他,早已一笔一画地写入了她的余生里。
她喜爱的,就是这一个完整的他,是云岩道长的得意弟子岳梓乘,是齐云派顶天立地的掌门师兄,也是专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岳楸,包含着过去,现在与将来。
这次,她也终于能够再无犹豫地做下决定,哪怕路途再长,她都一定会勇敢地走向他。
更何况,她已足够幸运地只剩下了这最后的一小步。
“这些菜的味道比之当年如何?”岳梓乘忽而问道。
“似乎有细微的差别,但风味如初。”久澜回过了神,一双明眸直望向他的眼睛,笑答。
灯市渐渐地更加热闹起来,河上也飘起了莲花式样的彩灯。岳梓乘从酒楼出来,沿路挑选了两只心仪的花灯,捎上了甜米酒和久澜向来喜爱的蟹壳黄烧饼,便带她去登船。
一条条小船在水上悠悠地飘动着,夹岸的人与景都在缓缓地后移。久澜一面嚼着烧饼,一面闻着连绵的酒香,笑道:“好香的酒气,你就不怕我一个忍不住又喝醉了,你又得扛着一个疯疯癫癫的我回去了?”
岳梓乘想了一想,倒不觉暗笑道:“那也可以,而且好像还不错。”
“还不错?”久澜瞪大了眼睛,“岳老二,你不要面子,我还要的呢!”
岳梓乘却笑得更欢了。
九年前的那会儿,久澜就抗不过一碗半甜米酒的酒劲,最后是被他一路背回去的。
他从来都没背过人,头一回背起她,竟然觉得有些吃力。
看来以后还得多加锻炼才行。
他们顺着长街回去,沿途数着经过的石牌坊,身影被灯火映得老长。
背后的她一直都很安静。酒醉后的她便是如此,熟睡时就像个乖巧玲珑的孩子,身形小小的,暖暖的,头倚靠在他的肩头,竟然格外可爱。而鼻间那股若有若无的少女幽香,也激得他心神一荡。
正当他沉浸于此时,背后的她忽然出声道:“岳老二……你慢一点……颠得我疼……”
他被吓了一跳,慌忙停下脚步,可回头看时却见她依然双目紧闭,两道睫毛又长又翘,如同垂下的羽翼。
应该是没醒吧……
他试探地轻轻唤了声“久久”,而背后的姑娘许久才迷糊地回了声“嗯”。他稍稍放了心,一边放慢了脚步走,一边轻笑道:“久久,我也才刚到十八岁,你下次叫我的时候,能不能把‘老’字去掉啊?”
背后道:“去掉……岳老二去掉老……岳……二?”
他险些笑出声来,却又克制了笑意哄道:“久久乖,对比自己年龄大一点的男子要叫‘哥哥’,比如我,这才叫有礼貌。”
背后道:“哦……岳二……哥哥……”
他听得甚是惬意,忙笑道:“再叫一声。”
“岳二……哥哥。”背后回应道。
他心里美滋滋的,于是又兴高采烈地走出一段路。眼瞧着便能看见旅店了,他忽而想起了什么,又低声道:“久久,再叫声岳楸哥哥。”
久澜似是疑惑了,低低地“咦”了一声。
他解释道:“岳楸是我原来的名字。‘楸’就是树木的‘木’和秋天的‘秋’。”
久澜似乎还没转过弯来,小声嘟囔道:“木……秋……木秋……哥哥?”
他笑着摇了摇头,嘴角却险些咧到了耳朵根。
也许就在这时他心下便已打定了主意吧——余生,就是她了。
可惜酒醒以后,他便再也没能听见她这样唤过自己。
久澜看着岳梓乘径自弯起的嘴角,眼里幽深又悠远,恍若灿烂的星河,迷惑之余,又有些莫名的了然。而听着桨底荡起的水声和耳边拂过的风声,一回首见流水悠悠,天际邈远,星火绚烂,花灯如昼,一时前尘如烟,绕过心头又悄然离散,眼前是一派明亮而绮丽的光景。
想来芃芃凡尘变幻如斯,没有人能扭转世间的变化万千,而光阴流转匆忙无情,又有多少东西在其中风化变了质。
然而这世上却也存在着一些金子般的东西,无论风霜如何打磨,无论流水如何冲刷,它都会保留最初始最本真的模样。
久澜一路走来,都在始终追求与守护着这些最可贵的东西。她犹豫过,胆怯过,抗争过,迷惘过,但同时她也庆幸在回头看时,发现这一路上并不只有她孤单一人。
而与她同行过的这些人里,有从一开始就陪她一同出发的,却在半道上走散了;也有从半道上加入她的,却陪她走到了今天;但更多是在途中认识的,一起说说笑笑地看过了一程风景,互道了声“再见”后,便再也未见。
他们或许只陪她走过了一小段路,或许始终跟在身旁形影不离,或许几经相遇久别重逢,又或许以为分道扬镳,却从来不曾走远。
她与他们这一路行来,又多少都被岁月改变了一些东西,也许是模样,也许是性情,亦或是两者皆有。但他们也都守住了一些东西,尽管饱受坎坷与沧桑,有过迷失与怀疑。而最终沉淀下来的,便都是能够足以支撑他们继续勇敢无畏地走下去的,所谓存在的意义。
人生不如意事本就十有八九,唯乐事幸事一二。但偏偏是这十之一二,赋予了人存在与活下去的动力。若非浸泡在岁月的甘苦里,又如何能知晓人生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