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6)
只这初见一眼,她便能笃定,这不是一个她能轻易看透的人。
这也难怪,以他这样的年纪做上会峰阁的当家,想让人轻易看穿都难。
可她还不知,遇上这样的人,结识这样的人,也许会很幸运,也许会很危险。
她走到叶笙寒身边五步远的位置停下了。与生人保持距离是师父对她从小的教导,更何况眼前的人物她自知绝对惹不起。
叶笙寒显然并不介意她的举动,反倒对她友好地一笑:“夏姑娘吗,抱歉令你受委屈了。岳二特意交代了我,定要好生补偿你。你先随我来,他一会儿便到。”
声音温温润润的,似那挟了落花的流水,清透平和的令人心安。
于是她就这么跟着他进了城东的一家酒楼。此时朝阳已经升起来了,街上逐渐有了三三两两的人群,商贩也陆陆续续地摆起摊来,店小二疲惫地打着哈欠,一面强作精神笑脸相迎。
一切都是刚苏醒的样子。
叶笙寒挑了临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茶和几碟干果点心,而后便望着窗外拈着茶杯,静默地喝着茶。应愁予则坐在他的对面,托着腮嚼着糕点,磕磕瓜子,笑脸盈盈地望着他。
等到酒楼迎来第三桌客人时,岳梓乘出现了。
他大喇喇地往叶笙寒身边一坐,笑道:“叶兄,好久不见!方才我在街边向你打招呼,你怎的不理我?”说着就从桌上拈起一块芙蓉糕塞进嘴里。
叶笙寒嘴角一挑,回过头去瞥了他一眼,手里的茶杯轻微一颤。
应愁予则含笑起身,双手捧上青锋剑,笑道:“岳二叔,贵派宝剑还你。”
岳梓乘的笑容瞬间凝固,只嘴角微微一抽,讷讷道:“应姑娘,说了多少回了,你叫我名字便好。‘叔’什么的,把我叫的忒老了!”
久澜瞥见他的窘迫样,心里方默默道了声“活该”,就听见他把话头转到了自己这边:
“怎么了,夏久久,怎么都不肯看看我,难道是还在生气吗?”
久澜抬眼瞄了瞄他此刻的那张脸——嗯,嬉皮笑脸,依旧很欠揍。
于是她挤出个笑容,干巴巴地回道:“没有。”
又十分崇敬地望向叶笙寒,学着江湖人道谢的礼节,起身长作一揖,道:“久澜还没谢过叶阁主和应姑娘的相救之恩呢。想叶阁主年轻有为,英雄气概,不仅能以一己之力牵制诡门数人,还能全身而退,毫发无损,当真令久澜钦佩。”
一番话说起来行云流水,不只让一路都很少听见她说话的应愁予怔了一瞬,让从来没听见过她如此温声说话的岳梓乘惊掉了下巴,就连她自己都有被能忽然熟练地说出这一串话惊到。
叶笙寒却含笑道:“姑娘过奖。我现身只为调虎离山,好让愁予有机会救你脱困,并非想与他们起正面冲突,所以想要脱身不难。”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微微一转,眼底倒映的,是应愁予的一笑嫣然。
“而且若真动起手来,我也没有十足的胜算。更何况归结起来,诡门本就冲我而来,姑娘不过无端受累,只要我一出现,他们必会放过姑娘,又何必言谢?”
“那自然还是要的。”
久澜从未与人认真地争辩过什么,但只要她认真起来,那就是旁人难比的执着。
“恩师教导,江湖之人,必当恩怨分明,有恩必报。即便以我之力不能做什么,但别人于我有恩,我总要记在心上,这是为人的本分。”
本来因差别鲜明的态度而闷闷不乐、一直窝在一旁默默地嚼着蛋黄酥的岳梓乘,此时闻言抬起头来,笑望着她脸上认真的神情,嘴角的笑容,在不经意间又深了几分。
于是他微笑着站起身来,道:“久久,这回招待不周是我的错。你初来徽州,我还未尽地主之谊,就先令你遭了一番罪,这于情于理怎么都说不过去呀,所以这次我定要好好地向你赔个不是。这一点心意,你可千万笑纳。”
面对突然换了副面孔正经起来的岳梓乘,久澜凝重地蹙起了眉,而后瞧着他走向后厨的背影,满脸疑惑地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叶笙寒一脸了然道:“今天他请客的意思。”
刚喝下一口茶的应愁予差点被呛到,连连咳了好几声,惊奇道:“不会吧师父,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岳二叔那么小气的人,居然会主动请客?”
叶笙寒淡淡一笑,不予作答。
一会儿功夫,第一道菜肴虎皮毛豆腐已然端上了桌。叶笙寒笑道:“岳二于吃一道上最为讲究,口味刁钻得很。有他亲自把关,味道必然不会差,姑娘尽管放心。”
这话久澜自然是信的。岳梓乘平日嬉皮笑脸的时候多了去,于吃喝玩乐之上必然也磨练出了不少体会心得。她绝无理由怀疑他于这道上的水准。
而叶笙寒的言谈间似与他颇为熟稔,这倒令她十分好奇。
“叶阁主,你和他,相识很久了吗?”她问。
叶笙寒的回答也不隐晦:“是,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了。当年老阁主还在的时候就与齐云派的云岩道长相熟,常带我去齐云山上做客,一来二去的也就熟悉了。”
恰好第二道清蒸石鸡上了桌。叶笙寒先夹起尝了一口,而后接着道:“梓乘在云岩道长的弟子中排行第二,所以我就以‘岳二’称呼他,愁予也就因此顺势管他叫‘二叔’。”
应愁予听叶笙寒提起她,抬眼一笑,细长和顺的眼角里闪着晶亮的光。
“岳二看似是好玩闹了一些,但为人还是信得过的。早年我还听云岩道长念叨过,说岳二在他一众弟子中最具聪慧,悟性最高,当可传他衣钵。”
久澜怔了怔,竟不想看上去如此“顽劣”的岳梓乘还能在师门中获得如此之高的评价。
叶笙寒不动声色地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不过岳二这人不好拘束,而他的师兄,也就是云岩道长的首徒周梓元也是这一辈中最优秀的弟子。云岩道长见岳二越长大反而越不稳重,便也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说到这里,他眸色一转,忽而压低了声音道:“其实这回岳二之所以托我,便是源于他此番下山逗留太久,被云岩道长责罚整理藏书阁不得外出,这才无暇顾及姑娘。”
“你们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呢?”
迎面扑鼻而来一股浓郁酒香,却是岳梓乘端上了醉蟹,笑道:“这道菜叶兄和应姑娘可尝得,夏久久尝不得。”
久澜听出了话中意,默默地横了他一眼。
而应愁予不明就里,仍问道:“这是为什么呀?”
岳梓乘道:“因为——夏姑娘沾酒即醉,而且——”
久澜忙重重地咳了一声,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于是岳梓乘也很识趣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很快最后两道菜黄山炖鸽和臭鳜鱼也端了上来。
应愁予正吃到尽兴,望着满桌子的菜,不禁含笑道:“多谢夏姑娘了,今天若非沾了你的光,我和师父还享不到这个口福。”
久澜被关了三天,也啃了三天的馒头青菜,这回出来能享受一桌的美味佳肴,心底确实颇为满足,气也消了大半。
岳梓乘坐在对面,瞧见了久澜脸上逐渐缓和的神色,心下渐悦,挑眉笑道:“我曾尝遍白岳城的大小酒楼,这一家虽说不是白岳城里最名贵的,但一定是最地道美味的,诚不欺你,如假包换!这回可是真的了吧?”
饶是久澜再不愿意认同岳梓乘的话,这回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没有欺骗她。
第五章 旧缘
蓝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喝下了半碗甜米酒的她双颊红彤彤的,怀中揣着一包蟹壳黄烧饼,长街攘攘中辨不清楚方向,只闻远方丝竹悦耳,耳边晚风清凉,仰面便是幽深高远的夜空,背后即是漫天连城的灯火。
墨衣的少年就跟在她身后,执着花灯,面容隐在绚烂灯火的光影里。
河上漂着五彩斑斓的河灯,一盏盏烛火摇曳挠得她心痒痒的。他便也买了几只来,执笔在灯上写着什么。她在一旁看得按捺不住,着急咽下一块烧饼,抖了抖衣上的碎屑,便也提笔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可她写了什么,他写了什么,蓝玖却怎么也看不清。
而后他们到河边去放。她闭着眼睛对着花灯许了个短短的愿,便将灯置于水上,轻轻推开。而少年就蹲在旁边侧着脸凝望她,忽然一声轻笑,伸手从她的唇边剥下一小块烧饼碎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