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34)
这时,傅仪淳打了水上来,正用温水将巾帕浸湿。久澜便试探地问道:“莼儿,岳梓乘的内伤,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
傅仪淳吃了一惊,迟疑道:“你们也知道了?”
久澜反问道:“你也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傅仪淳想了想,便将手中的巾帕递给久澜,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师伯的伤已有很久了,大约从我刚入师门起,就已是这样了。这几年里,我们门派对师伯的伤势也不敢声张,他也从不会单独面见外人,对外之时亦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非要动手时也会想方设法推脱。如此多年倒也瞒下来了,也算是我派的一个机密了吧。”
久澜一面听着,一面为岳梓乘擦拭额间手上沁出的汗水,忽然就想到:“那会儿应姐姐曾无意中跟我提到过岳梓乘的身体状况,而且似乎还在有意隐瞒着什么。看来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他的伤势了,甚至还知道一些隐情。只可惜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如此一想,就不禁越想越是懊恼。
门外渐渐地有了些响动,片晌还有一位少女的声音问道:“淳师姐在这里吗?”
傅仪淳听见声响,连忙道:“是我师妹的声音,我先出去瞧瞧。”一会儿功夫,她又进门来,对二人道:“是我师父来了。”
久澜看向门外,便见一位紫衫女子踏入门来,身形窈窕,削肩细腰,仅凭一个身影便可见出不凡气度,正是岳梓乘的师妹武翩翩。一别多年,她已难见初见时天真活泼的模样,通身添了妩媚成熟的风致,远远一看竟也颇有几分为人师长的风范了。
若说六七年前的武翩翩还是一朵含露初绽的蔷薇花,那么此时的她,俨然已是一枝带刺的玫瑰了。
她进门来先将屋内的几人都打量了一番,而后微微一笑道:“夏姑娘,好久不见了。”
久澜也还以一笑,道:“好久不见。”
武翩翩点一点头,继而就敛起了笑意,转身对顾久澈欠身道:“顾宗主,我与夏姑娘是旧识,这里也有几句话想要单独与她说,还请你暂时往别处休憩。”
顾久澈对她这不容反驳的语气略感不快,可她礼数不缺,倒也不好挑错处,于是就看向了夏久澜,只见她也冲自己努了努嘴,便道了声:“好。往门外走去。走到武翩翩身畔之时,他停了停,又忍不住低声补充了一句:“早听闻齐云派的二当家武姑娘,行事果敢利落,今日一见,倒是名不虚传啊。”
武翩翩浅浅一笑,接着又吩咐傅仪淳道:“你也先出去吧。”
傅仪淳应了声“是”,便和顾久澈一起出去了,走时并不忘反手把门带上。
廊下,顾久澈与傅仪淳并肩而走。他们走得很慢,影子也被烛火拖得很长。走到拐角时,顾久澈终于一声叹息,道:“对不起,当年还是把你弄丢了。”又问道:“在那个时候,你有遭遇到什么危险吗,为何后来又会投入到齐云派门下?”
傅仪淳把玩着剑穗,叹道:“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总之,我从没有怨过澈哥哥。澈哥哥要是想听这段经过的话,我也可以慢慢地讲。但是,你也可以先满足我的一个疑问吗?”
顾久澈疑惑道:“什么疑问?”
傅仪淳捏了捏腰间的锦囊,抿嘴笑道:“澈哥哥,你日后有空闲的话,可以再为我编一只草蚂蚱吗?”
屋内,夜雨将歇,湿润的夹杂着水汽的风将窗子吹开了条缝。久澜行至窗前,将窗扉轻轻合上,而后回身道:“武姑娘想和我说些什么?”
武翩翩转眸望向她,问道:“你可知我为什么会来吗?”
夏久澜道:“齐云派的事务,我不敢过问。”
武翩翩却一声失笑,信步上前,道:“犹记你我初见之时,是在樵溪村的农舍,那时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后来知道了,倒也对你刮目相看。”
久澜道:“武姑娘,此话为何意?”
武翩翩道:“你那几年的事迹,我多少也知晓些。虽然知道你也不容易,但我总还是有些羡慕你的。于正道而言,你们是旁门左道;于朝堂而言,你们也是强虏宿敌。都是对立阵营的敌人,可是这一个两个的,都还是愿意助你,哪怕侵损自身,冒天下之不韪,与己方势力为敌。”
久澜并不能完全明白她话里的涵意,但多少听出了几分玄机,便道:“也许你所说的他们在助我,恐怕也不是仅仅为了帮我吧,更是为了彼此心中的道义,行自身认定的正义之事。若真要论起来,也无关其他,不过是因志同道合而已。”
“志同道合……也是。”武翩翩略失了神,自语道,“若仅为了私里的交情,反而是我看扁了。心怀有道,才是我认同的人。只可惜,我没能做他志同道合的那个人。”
渐渐地,她的目光凝聚如两团萤火,眼里的神采也愈渐光亮。她豁然一笑,道:“从前我不信殊途还能同归,但如今听了你的志同道合,也算是相信了吧。”
她看向岳梓乘,沉声道:“既然如此,还请夏姑娘也予以我们帮助。我师兄他……受了很重的内伤,内息无法聚集,几乎与废人无异。”
久澜黯然道:“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内伤能否治好,说来我也并无把握,但我会尽力一试。”
武翩翩却轻轻一叹,道:“此事实难勉强,我们也没有要为难夏姑娘的意思。我师兄亦深知如此,否则这些年他也不会选择这样度过。”
她瞧见久澜惊疑而无措的神情,不由得又迈上前一步,道:“你知道这些年他在做什么吗?他一直在致力于追查当年七日戕一案,想还你们一个清白,却不想抽茧剥丝地揭出了诡门的底细。为了给武林一个公道,也为了报当年周师兄之仇,他暗暗与诡门作对,渐渐地将自己变成了诡门的肉中刺。近日据我们弟子所探查到的,诡门的动作日益频繁,多少都是冲着师兄而来的。我和掌门师兄如今都不能再放心任由他一人在外,所以必须要尽快带他回山,但是又怕他不肯。”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微微欠身道:“因而,我想请你帮我劝一劝他。”
久澜忙后退了一步,侧身道:“要我劝他跟你们回去,这当然可以。可是我劝他,他就一定会肯了吗?”
“他一定会肯的!”武翩翩急促道,“虽然他离山也有些许别的原因,但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你!”
“为了我吗?”久澜惊愕道。
这就依稀地记起了那日酒醉之时岳梓乘同她讲的那个故事。骤然之间,往事回首,尽皆恍然。
“他喜欢了一个邪教的小姑娘,但两人决裂了,后来那姑娘远走不知所踪,他辗转反侧放心不下,便辞了掌门之位去寻她。”
简短而又荒诞,但他说起时却无比的认真。他从来就没有把它当成一场玩笑。
原来那个邪教的小姑娘,说的就是她呀!
原来那些隐藏的心事,他早已在她不经意的某个瞬间悄然地吐露过了。
而她又懵然不知。
“你对他有多重要,你真的了解吗?你可知他一身的伤,又是因为什么?”武翩翩一连串的诘问,又将她强行拉回到了眼前。可她却久久地怔住了,耳畔的纷扰在她听来都渺远如隔了一层纱。
“那年十三派联盟撤出万重崖,岳师兄身为一派掌门,却悄无声息地离了众人,孤身去了崖底,后来又匆匆地离队,不留原因。我那时觉得奇怪,便偷偷地跟了他,却见到他一人失魂落魄地去了采蘋镇,悄悄地面见了……叶笙寒阁主和应愁予姑娘。他向叶阁主求助,想问会峰阁收罗万象,若今有一人呼吸心跳全无,只剩内里的一缕灵息未散,该当如何挽留?”
“那时叶阁主回答他,摆在他面前的道路有二,但不论哪一条都真假难辨,凶险难料。其中的第一条,便是你们万重崖的雪岭冰莲,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草灵药。但这条传言的真假无从确认,而且即便是真,那花也只在冬日盛开,彼时正当盛夏,他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了;就算抛开这诸多外因,那花能开,他也有途径能得到,可这冰莲花自身的药性又十分敏感,取药用药的条件都异常苛刻,对它没有研究的人贸然取用,必然不能保证它的药效不会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