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17)
但今日青锋出鞘,最后一点记忆被唤醒了。她骤然想起那日青锋染血,再摸到肋下的那处伤痕时,便再不是当日的云淡风轻了。
第十二章 桐灭
岳梓乘没有说谎。
当日冷沙洲一别,一月之后,由江南武林各大门派并中原的少数几个门派组成的十三派联盟联合起事,共同讨伐掌天魔教,并率先攻破了魔教分舵。
一时已被七日戕之蛊毒蒙上一层阴影的土地上,又染上了一层殷红的血色。
战役一起,夏苡便火速赶回了万重崖增援,医宗的弟子也被分派到各地,一路边救助着受伤的本教弟子,一边照顾受战事和蛊毒侵扰的无辜百姓。
分舵失守的那夜暴雨倾城。久澜带着久澈拼死从一片混乱中逃脱,连夜奔逃,途经樵溪村时,雨已大到难以行路。两人只得进村去欲避一避雨,却只见满目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她找了许久才在村外西北方向的山洞中找到十余口人。彼时他们正蜷缩在一处瑟瑟发抖,见来人是她,才战战兢兢地讲出了樵溪村遭血洗的经过。
当日下午,他们正如往常一般做着手上的活计,忽然就有一群持剑的人闯入,称他们藏匿魔教妖人。傅叔上去与他们理论,谁知话还没说几句,便被他们一剑刺死。为首的那人当时便称樵溪村人都为“魔教恶徒”,并扬言一个也不能放过。
村里的男人们见状,纷纷持起锄具与他们相搏,同时让妇孺们趁机逃走。当时天空正好开始下雨,在他们的尽力拖延下,终于逃出了这十余口人。但雨越下越大,这些老弱妇孺们又根本走不远,最后只能趁乱藏匿于这个山洞中,却也不知那些人何时会再找到这里。
说到这里,傅娘子怀里的小傅莼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搂紧了母亲的脖子,泪眼婆娑地道:“娘亲,我想爹爹了,爹爹在哪儿,他说好要给我编草蚂蚱玩的?”
稚嫩的哭腔直哭得久澜心碎。她一咬牙,对众人道:“章婆婆,你们大家跟我走吧,我带你们回万重崖。”
洞内十余双眼睛霎时一亮,仿佛在深渊之底重燃了希望般。
久澜瞬间了悟到,她方才说的这句话与她以往所说的任何一句都不一样。那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什么玩笑,它是樵溪村十余口人在弥漫的杀戮中等到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当即转身去找久澈,却正好见到他向自己奔跑而来,一边惊喜地对她呼喊道:“师姐,我刚才遇到剑宗的师兄们了,他们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好几辆车,能搭载十几个人呢!我才求了他们捎上我们两个。师姐,我们快走吧!”
久澜心下一喜,连忙拉住久澈问道:“他们在哪儿?”
久澈向后一指,道:“就在林子外面等着呢。”
久澜听完立刻撒开手向树林外面跑去。久澈被甩在后头,连连喊道:“师姐,你等等我!”
但久澜头也不回地跑,此刻她只希望自己能跑得快点,再快点。
穿过那片林子,果然便见到了久澈所说的车马。她快步上前,行了一礼,对为首的那人道:“久晨师兄,可否劳烦再搭载几个人回去,久澜感激不尽!”
汪久晨问道:“是什么人?”
久澜道:“是樵溪村的妇孺,他们无处可去……”
话还未说完,汪久晨便神色一变,打断道:“樵溪村遭了雁山派血洗,你不知道吗?”
久澜一怔,道:“我知道啊……”
“那你怎么还敢提此事!”汪久晨道,“分舵失守,如今十三派联盟正在大肆搜捕我教弟子。我们已自顾不暇了,哪里还能去管别人?况且那樵溪村的人又不是我教弟子,我们凭什么要去管他们的死活!”
“可是,樵溪村的村民一向对我们照拂有加,这次惨遭血洗,也与我们脱不了关系,他们都是被无辜卷进来的人啊!”久澜道。
汪久晨没有理她,眼睛一撇,看见站在一旁的久澈,不耐烦地道:“你们两个要走就快上来,别婆婆妈妈的!”又补充一句:“但要带上樵溪村的那几个,不可能!”
久澜立即下跪哀求道:“久晨师兄,求你通融,那几人我们医宗会照顾,绝不会连累剑宗和其他几宗的!”
汪久晨一把将她推开,厉声道:“樵溪村的那几个也是十三派联盟要追杀的人,是你说不连累就能不连累的吗?夏久澜,你以为你是谁,别想着学你师父医者仁心的那一套,这个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哪有什么仁心可言!”
久澜跌坐在被雨水浸泡的泥地里,大雨淋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但她仍然坚定地将双眼睁大,任雨水穿过睫毛顺着脸颊而落,如同落不尽的泪水。
终于,她下定了某种决心,回头对顾久澈道:“久澈,你随师兄他们回去吧。”
顾久澈摇摇头,道:“师姐,我跟着你。”
久澜迟疑了一瞬,问道:“你想好了?”
顾久澈毅然道:“想好了!”
久澜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好。”
她站起身来,向顾久澈的身旁走去,问道:“师父在万重崖,那现在冷沙洲是谁在留守?”
顾久澈道:“是大师姐。”
汪久晨冷笑一声,道:“怎么,想带他们回琅琊山吗?我看凭虞久渊的脾气,怕是会连他们带你们两个一起轰出去吧!”
顾久澈一听,顿时神色一僵。
久澜却笑道:“不劳剑宗的师兄提醒了。”
汪久晨哼了一声,带领剑宗弟子挥动马鞭驾车离去。车轮吱呀碾过,在泥地之上刻上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车辙。
回琅琊山的路并不好走,一路上所有大路的关卡都已被垄断,他们只得抄偏僻的小路而行。夜中的山路漆黑一片,人高的杂草中藏着各种蛇虫蚁兽。久澜将避蛇虫的药物分发给众人,如此一刻也不敢懈怠地连日赶路。她领着一行老幼十余人,一面防范着山中出没的猛兽,一面还要时刻警惕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比猛兽凶残更甚的追杀者。没人能知道她在遥望见冷沙洲上的星点灯火时,几已将近崩溃。
彼时冷沙洲上静谧一片,唯有药庐外的风铃铮铮鸣响。屋内一盏灯火如豆,是虞久渊正伏在案前提笔书写着什么。她听见声响,一抬起头,便望见从林荫栈道上跌跌撞撞而来的,满身狼狈的夏久澜。
而跟在她身后的,除了自幼便喜黏着她的顾久澈,还有大约乌泱泱的十余人,都是一身的泥泞。
顿时,她的眉头便拧了起来,忙提起桐花灯笼出门察看。她先扫了夏久澜一眼,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顾久澈一番,接着再举起灯笼将那缩在后头的十余人的脸仔仔细细地照了个遍,越看,脸色越是阴沉如乌云密布。
久澈瞧她的神色像是随时都会下起暴雨来,忙上前欲为久澜辩解,谁知一开口却是结结巴巴的连不成句:“那个,大师姐,这……九师姐她是……”
虞久渊登时便失了耐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又在废什么话!”然后朝着夏久澜厉声喝道:“你在等什么,还不快把你带回来的这帮人领去清洗整饬,师父素喜洁净,你们可别脏了她的药庐!”
话一说完,她便长袖一甩转身回了屋内。久澜却长舒了一口气,对着虞久渊的背影深深鞠了一礼,含泪道:“多谢大师姐!”
当夜久澜便发起了高烧,直昏睡了一日一夜。期间倒也迷迷糊糊地醒来过,只是睁不开眼,什么都看不清。亦不知是在睡梦中还是在醒来时,她听见无数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萦绕着:
“求你……救救我们……”
“多谢姑娘,姑娘心真善!”
“他们并未真正招惹我们,你们为何要杀了他?”
“笑话,他们表面没有动作,心里就不会这么想吗?眼下没有动手,日后就一定不会吗?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一定不会杀我们吗?”
“这些人都认定你我是邪魔外道了,就算你什么也没做,他们也能把那些事情推到你的身上,你逃不掉了!”
“你们这帮魔教妖人,全都不得好死!”
“他们只是帮助收留过一个在战役中受伤的本教弟子,为何要落得如此下场?身首异处,远走他乡,家破人亡……”
“娘亲,爹爹在哪儿?我想爹爹了……”
“夏久澜,你以为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