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干发,桑萸蹲在地上,静静看顾寅眠安谧的睡颜。
她初次见顾寅眠,是在爷爷桑宝学的葬礼上。
他随顾老爷子同来,一身的漆黑。
那张年轻的面庞还很稚嫩,气质却比同龄人老成许多。
桑宝学在临终前已同桑萸交待好后事。
待他去后,会有一个姓顾的爷爷接她离开,从此她就住在顾家。
那天空仿佛都是黑色的日子,顾襄伯轻拍小桑萸的肩膀,把站在身侧的顾寅眠指给她看:“小萸你看,他就是你的大哥顾寅眠,你放心,以后只要有你大哥在,就没人敢欺负你!他会照顾你一辈子。”
葬礼处处氤氲着悲伤的色彩。
小桑萸麻木地抬起头,与所谓的“大哥”对视。
少年时期的顾寅眠话就不多,他淡淡冲她“嗯”了声。
听起来像是给予承诺。
小桑萸却觉得,他大概只是在敷衍吧!
毕竟她又不是他的亲妹妹,为什么他要为她付出一辈子?
可在顾家生活的这些年,顾寅眠能对她做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算仁至义尽。
他对她很好了。
再好,就是她这个身份要不起的待遇了。
躺回旁边的单人床,桑萸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再醒来已是黄昏,天边漂浮着一抹绯色的彩带。
桑萸适应了会光线,揉着额头往左边望去,恰好顾寅眠睁开眼睛。
得到充分休憩的那双眼眸重拾光辉,漂亮深邃得像倒映在海里的星星。
顾寅眠嘴角微动。
望着桑萸浅浅一笑。
两人简单洗漱,买了些饼干面包和水,去医院替换龙凤胎兄妹。
深夜的医院寂静得有些恐怖,空气里透着凉,顾寅眠展开薄毯,给桑萸披上:“累吗?你可以靠我肩膀睡会儿。”
桑萸摇摇头,望着他眼睛说:“我不困,大哥哥你困吗?你可以靠在我肩上睡的。”
顾寅眠哑然失笑。
夜过于漫长。
两人终是肩靠着肩头倚着头,沉沉睡去。
次日上午,顾廷尉苏小灿夫妇终于从机场赶来医院。
两人一身的风尘仆仆,顾廷尉眼睛红肿,显然哭过。
“爸情况怎么样?”把拉杆箱扔在一边,顾廷尉焦急地快步走近顾寅眠。
男人眼下两团暗青,薄风衣下摆全是褶子,头发也乱糟糟的,与往常那个温文尔雅的优雅大叔形象相差甚大,仿佛瞬息苍老了好几岁。
顾廷尉是独子,于经商毫无兴趣和天赋,喜爱文学,为人烂漫。
他年轻时与顾襄伯曾因事业闹过不少矛盾,后来顾襄伯想开了,便把注意力集中在培养孙子身上,家庭氛围也越来越和睦。
顾寅眠把医生的话转述给顾廷尉夫妇。
老爷子手术很成功,但人昏迷未醒,若能苏醒,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不过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次意外会引起系列后遗症,包括失语局部瘫痪等。
怔怔听着,顾廷尉眼睛蓄满悲戚。
他不愿在孩子们面前示弱,慌忙拿手挡住眼睛,佝偻的腰背似乎被伤痛压得更弯。
“老公!”苏小灿轻拍顾廷尉的背,软声安慰说:“没事的,爸爸会好起来的。你要打起精神,这几天都是孩子们在帮我们尽孝,现在该轮到咱们好好守护爸了!你说对不对?”
顾廷尉难掩哽咽地“嗯”了声。
躺在ICU昏迷不醒的老爷子让这场团圆充满了伤感。
顾廷尉静不下心,急忙奔找医生仔细询问细节。
为顾老爷子手术操刀的医生本来就是顾寅眠找来的权威专家,但顾廷尉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只有找点事情做,大概才能分散注意力与悲痛!
寂静廊道,苏小灿握住桑萸手,眼睛望向疲惫的大儿子:“难为你们整夜都守在这里,回去睡会儿!这里有我们呢!”
苏小灿又对顾寅眠说:“寅眠,你爸爸很愧疚,在飞机上痛哭了一路。他说他这些年不仅没照顾好你们,也没在老爷子跟前尽孝,既不是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儿子。这次我们回来就不走了,爷爷的事情不要你们操心,也希望寅眠你也能谅解爸爸和我。”
晨雾被阳光驱散。
医院来来往往,又是崭新的一天。
桑萸默不作声地跟在顾寅眠身后。
两人下了电梯,走在一楼大堂。
桑萸目光几乎凝在他背影上,一时没留心,下台阶时被身旁行人撞了个踉跄。
顾寅眠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反应迅速地托住她腰,顺势将她从倒数第三层台阶抱了下来。
很轻很自然的动作。
像抱着小孩儿。
“小心点。”双手松开,顾寅眠低眉望着桑萸,想再叮嘱点什么,可看着她明显睡眠不足的眼睛,又将话收了回去。
桑萸微微红了脸。
再之后,顾寅眠步伐明显放缓,似乎是故意落后她半步。
他是想保护她吗?
桑萸有些小窘迫。
她没有那么娇弱的,刚才就只是个意外而已。
偷偷望向沉默的男人,桑萸内心有些复杂,因为伯母苏小灿的那番话。
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家长应该怎么教育照顾孩子。
是自己的人生重要,还是孩子更重要?这个问题肯定没有标准答案,很多家庭都在两者之间寻求平衡。
这些年,顾廷尉夫妇游走在世界各个角落,每年回国的时间加起来大概两个月左右。
从桑萸来到顾家,差不多都是这样。但顾廷尉夫妇与孩子们之间的联系还是很频繁的,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或是开视频。
桑萸没觉着哪里有问题。
顾家几个孩子与父母的关系也都处得很好,如朋友般。
这是顾家的生活方式。
但……
顾寅眠和他大大咧咧的父母不一样。
外表强硬冷漠的他事实上很周到细致。
龙凤胎的脾性习惯他摸得一清二楚,包括她。
很多时候,他嘴里说的话听起来毒舌又刻薄,但他内心是温柔的。
他在用他的经验照顾他们,他不曾体会到的温暖,他曾体会到的孤独,好的,不好的,他都替他们考虑到了。龙凤胎成长得这么好,他功不可没。
司机张浩全候在医院外。
上车前顾寅眠给龙凤胎打了通电话,兄妹俩决定先去医院看爷爷。
顾寅眠挂断电话:“张叔,麻烦您先送我们回去。”
张浩全点点头,他关切地问了两句顾老爷子的情况,然后驱车离去。
车平稳地行驶在高速。
桑萸右手紧紧握着口袋里的喉糖盒,这是她趁顾寅眠打电话时赶去药店买的。
直至掌心开始发热,她才拿出来,递到顾寅眠眼前。
昨晚又是彻夜未眠,他的嗓子嘶哑得更厉害了。
“什么时候买的?”意外地看了两眼喉糖,顾寅眠柔软的目光落在桑萸脸上。
“就刚刚,你站在车旁讲电话的时候。”
是吗?
他都没察觉。
果然是太疲惫了吗?
“谢谢。”顾寅眠剥开糖纸,往嘴里塞了一颗,含含糊糊地说。
“不用谢。”桑萸轻声道。
两人回到顾家,各自回房休息。
昏昏沉沉在家睡到下午两点,桑萸接到顾棠梨的电话,说爷爷醒了。
懵了半瞬,桑萸猛地掀被下床。
赤着脚,她迅速冲出门,朝顾寅眠的卧室狂奔。
把房门敲拍得砰砰响,桑萸站在门外想哭又想笑:“爷爷醒了,哥哥你知道了吗?爷爷他醒了……”
门忽地从内打开。
顾寅眠眉眼间是松懈的笑意。
他嗓音依旧是哑哑的,俯首看桑萸的模样分外温柔:“嗯,我也接到了电话。”
桑萸仰头回望他,笑眼璀璨。
真好。
云雾都散了。
阳光变得更灿烂了。
简单洗漱整理,顾寅眠带着沈姨做的便当,同桑萸前往医院。
顾老爷子虽然已经有了意识,状态仍不稳定,还需重点观察。
医生只让一个亲属进去探病。
顾廷尉穿好隔离服,看了眼妻子和几个孩子们,跟着医生进了ICU。
人似乎总是在生死离别时才能醒悟到亲情的弥足珍贵。
从ICU出来的顾廷尉什么话都没说,独自坐在长椅上黯然垂泪。
苏小灿识趣地并没有过去打搅。
她把几个孩子带到僻静角落,看着大家说:“明天都去忙自己的事吧,棠梨以凛和桑桑,你们是学生,是不是马上就要期末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