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已暮色四合,高菲加完班才出公司,急匆匆奔去对面的便利店采购日用品。一辆银灰色敞篷豪车恰从地库驶出,经过她身旁时戛然刹住,她如小鹿般惊惶地蹦了开去。车主似乎也吃惊非浅,沉吟良久无语。
高菲见他开车如此莽撞竟不道歉,暮色渐沉时还戴着墨镜,明显一副眼高于顶的纨绔子弟在肆意耍酷的骄横做派,便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这下子倒仿佛破除了那人身上的失语魔咒。他当即除掉墨镜,用喑哑的嗓音冒出一句:“怎么是你?”
那是继常轼之后,她不愿再度直面的另一个人——廖氏集团的太子爷廖康成。在T大读书时,她与其胞弟廖明成是同窗好友。明成早早地自立门户,创立高端大气的Swanna Coffee;哥哥康成则子承父业,目前出任廖氏科技集团的技术总监。
在某个漫天飘雪、满城皆白的冬日,廖康成奉母命到T大为弟弟送东西,恰巧邂逅高菲,自此开始了一段令她身不由己又险些万劫不复的恋情。
那晚乍然重逢之后,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神游般地回到租屋,只觉得浑身被抽空了似的,又不由自主地猛咳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临行前日,高菲意外地发现办公电脑旁边多出一枚小药瓶——进口蜂胶喷雾剂。细看之下,她浅浅地吸了口气。喷剂的生产日期恰好对上她的生日6月6号。她讶异地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常轼。他正目光炯炯地直视电脑,修长的手指飞速敲着键盘。她迟疑片刻,略定了定神,缓步来到他的工位。他目不稍斜,显得旁若无人。
“谢谢。”她的低喃几不可闻。
“嗯?唔。”他敷衍地应着。
“那个……我该给你多少钱?”
键盘骤然沉寂下来,比刹车后的引擎还安静。由于近日加班赶着写培训材料,他眼里含着瘆人的血丝,寒光剑影似的目光激射向她,惊得她垂首稍退了半步。
“我说过跟你谈工作,不是谈生意。”他的语气阴恻恻的,比眼神更令人不寒而栗。
高菲侧目避开他眸中的闪寒锋芒。他的语义原是有心馈赠,只是语气太过僵冷。她仿佛再度陷入冰与火的夹击,一时语塞,只得抿唇点头,怏怏地转过身去。
望着她渐远的落寞俏影,因咳嗽而耸动的柔弱双肩,常轼悄然松开拳头,以手抵住前额。其实我想说的是,保重,一路平安。
因临时有事,闻总和潘馨予迟一日出发,只有高菲与柯耐同行。高菲见她拎着一大包吃食上了火车,大有老饕的风范,轻捏她的手臂唤她“零食控”。
柯耐咯咯娇笑,随手塞给她几袋。
“谁叫师哥买这么多啊?简直把我当小猪佩奇养活,话说他还真是合格的饲养员。”
从平日的闲谈中,高菲早已解码“师哥”便是常轼,一来与“轼哥”谐音,二来因为柯耐读小学时跳过一级,虽与常轼在大学时同届,却比他小一岁。这声“师哥”听得高菲如鲠在喉,有苦难言。倘若没有苦痛过往的无形羁绊,现在亲昵喊他“师哥”的会不会是她?
本次列车夕发朝至,为度过漫漫旅途,高菲随身携着《纳兰词》。她倚在铺上启卷默读,面色苍白的柯耐忽而踏入隔间,埋首在她颈侧,羞赧地低语道:“不好意思,突然来例假了,有点难受。能跟你换一下铺位吗?”
由于订票仓促,她们不在同一隔间,而且上下铺各一张。起初,柯耐把下铺让给她,自己留了上铺。既然她身体不适,高菲自然情愿照顾。
与柯耐交换车票时,她不由得设想:若是换作常轼,大概一开始就会让她睡下铺吧。此情此景,犹似我们十八岁时那一次。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深埋五年的凄苦与痛楚蓦地袭上心头,高菲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第3章 暗夜
高菲在上铺斜靠着枕头,心不在焉地信手翻书,目光几乎不曾稍停。
得知他不会同行的那一刻,为何我隐隐感到一丝怅然?不止一次,他给我的文件都用荧光笔清晰地标注了要点,一如我上学生病时他专程送来的课堂笔记。不止一次,他耐心细致地修正我做的会议纪要,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一如他中学时与我互相批改作文。又不止一次,听说他在小闻总面前坦承我工作认真、执行力强,一如他对老师表露我默默为班级付出……
她从挎包中掏出那瓶蜂胶喷剂,说来也怪,自从收到药水后,她的咳声基本偃旗息鼓了。也许,心病的确需要心药医吧。她徐徐旋动瓶身,视线最终定格在生产日期201X年6月6日的字样上。当年他得知我的生日后,曾经打趣似的喊我“顺顺”,如今萦绕于他唇齿之间的却是“多多”。
某日,趁着常轼工作顺手、心情颇好,高菲态度恭谨地向他打听柯耐昵称的来历。
“大学同学按谐音叫她‘可爱多’,所以我喊她‘多多’。”
“怎么不叫‘耐耐’?”
常轼的俊颜陡然阴郁,“你的反射弧是不是短路了?你,你倒是自己叫叫看。”
耐~~耐~~——奶~~奶~~——呃,果然是颇具歧义的诡谲字眼……高菲慌乱地甩甩头,一脸无辜神情却悔之晚矣。我是真的没反应过来嘛,又不是存心拿你女友开涮。然而,他的犀利眼神猝不及防地杀将过来,瞪得高菲连声道歉。
当初,两人无论怎样调侃说笑都不觉得逾矩过分,可能也是因为那时少不更事,两小无猜。初中时,身为组长的她负责批改代数课作业,发现他有一道题的答案竟写着56/7,于是提笔批注:请注意约分。
他则在作业本上倔强地回复:坚决不要。
她下笔奇道:为何?
他画上笑脸,随附一句:相约永不分离。
常轼,你可知道么,只为这一句,几乎让我成为抱柱苦等的尾生,也险些在18岁那年葬送我的人生。正是因为挂虑你的安危,我才没能赶上语文高考,并因此复读一年。可当我们乍然重逢之时,你又是怎么对我的呢?
此刻,高菲的指尖恰扫过那首著名的《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纤指在书页上凝住,她怔怔地落下泪来,却不愿为外人所见,遂躺倒以书掩面。不知过了多久,她竟自昏昏睡去,滑入轻似落花的飘渺梦境。如今,唯有在一枕痴梦中,才能与当初尚未有负于她的那个故人重逢……
在另一个隔间内,方抵B市又急赴S市的阚侃正在浏览《IEEE》杂志,孜孜以求地探寻着智能机器人领域的前沿动态。
翻阅一阵过后,他不由得想起,中国教育部从2018年秋季起实行新课标改革,将人工智能纳入高中课程,愈发重视AI领域的教育。几乎与此同时,美国特朗普政府计划对中国理工科学生(STEM专业)施行诸多签证限制,此举意味着西方国家正在加紧对中国的高新技术封锁。
想到此处,阚侃不禁感喟对于中国的人工智能而言,果然是应了《双城记》那句著名的开篇语:“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然而,作为IT界精英科技大神出身的他,恰在此时被迫退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舍弃曾为之奋力打拼的事业,怎能不令人唏嘘喟叹?可他也确有不能对外人道的苦衷……
阚侃放下手头的杂志,转眸凝望着列车窗外。弹指五年间,皆如前尘逝,终于回国了。他突然迸出一阵剧烈的咳声。说来也怪,阚侃身形矫健,精力极佳,时差在他身上向来不起作用。可他刚到B市就开始鼻塞,继而迅速引发咽炎,咳得好似干锅里爆豆一般。即使戴着口罩,同一隔间内的小夫妻仍以焦虑不安的异样眼神觑着他,使他浑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