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游(23)
“就是这儿。”
黑影中,她放下环抱的手,苍白的手指从宽大的袖口漏出来。
那白是那么的刺目,在这漆黑一片中你想你正好能不动声色的捉住它,就像捉住不被察觉的清光。
你静静的望着那一小截露出的白色,小的时候你就盼望这样一双手,在每个被灌输着属于团圆的日子里,你都希望有这样一双手穿过人群的嘈杂牵住你,那些无关的热闹纷纷褪去,这是专门前来接你的——这是你关于团聚的所有期待。
而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那双在你臆想中安抚你千万遍的手。
你竟失神的走向前,伸手握住了它。
那样的冰凉。
是难眠的盛夏后半夜的凉席,是奔跑过后汗湿的头发,是好多次醒来小腹下凉湿的触感。
是她,你握着那只从虚无中物化而来的手,那一刻,你突然想去吻她。
黑暗像是为你壮胆而来,远处最亮的一盏地灯在雪水的浸泡下“滋滋”的鼓动两声,熄灭了。
黑暗中你六神无主的低下头,吻上了一片冰凉。
看不清她的脸,只有没有温度的气息平稳的呼在你的鼻间。
你想你完蛋了,她会在下一秒一脚命中要害的将你踢落在这冰冷的湖里,你会在这湖里浸到天亮,然后在一群围观的人中被打捞上来。
你感受着对面仿佛是静止的呼吸,没有声响,没有变化,像是一个无生命的机器运作着。这静,静得让你害怕。
那样极端的静下,你甚至希望她向你挥起拳头,或者正手反手两个耳光,你会在她的骂声中心甘情愿的举起双手:我不要脸,我耍流氓。
然后在她愤然转身的时候征求她的意见:是要我就这么沉下去,还是爬上来跪在地上任你处置。
都没有。
没有预想的反抗与防御,她平和的,宽容的,沉静的站立着。
那样的面无变化,你甚至怀疑你轻薄的是一尊塑像。
你就像是一团邪气,呼着、旋着从她低垂的眉间被放过了。
你感到了莫大的羞耻,怔怔的将自己移开。
她缓缓的低头,转身,继续漫无目的往前走着。
就在那一刻,在那冰冷的无视里。
那枚雪花就像擦过襁褓中那个婴儿的脸一样,缓缓的从你眼角滑过。
那场遥远南方的雪终于跨越时空而来,它们以相同的频率共振着,将你打破了。
那场关于,时间、地点、人的设定,也被打破了。
她的沉默,你的羞耻。
自那天起,这份尴尬似乎让你们之间多出了些超出平常的黏性。
从画室下楼走出大厅,这座铜墙铁壁的大厦外你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桂花气味。
由东至南的路途中种了很多桂花树,你常提前一个站下车走着去看它们。
其中有一棵最特别的,在离你下车二十步的地方,不同于周围,它的花是蟹黄一样的橙色。
饱满,厚实的花朵总让你忍不住去嗅。
这个匆匆往往的城市中,就突然有了一丝羁绊。
家乡的老屋下,也是一片桂花树。
童年记忆里总是穿过那丛层层叠叠的锯齿状的浓绿色叶子,□□的手臂上刮出一道道雪白的印子。
从跌跌撞撞的扶着它们的枝干到被那些密云一样的墨绿遮住视线。
你穿过它们一路笑着跳着跑,也拨开它们哭着叫着。
你蹦跳、长高,它们吸纳着你大大小小的脚印、不愿意带回家的试卷、走出门就倒掉的凉白开、和那只黑白花纹嘴前有一撮小胡子的小猫。
那是一只最普通的小猫,陪伴了你极短的一段时间。
六岁生日结束,它就离开了,你哭着将它埋在了那棵桂花树下。
对于刚有意识的记忆总是印象深刻,以至于你在十来年后,对着一只和它类似毛色的小猫,喊出了同一个的名字。
“我也养猫。”
你还记得你们坐在机场二楼的餐厅里。
她埋头不语。
“我们挺像的。”
你抽出一张纸给她,好像现殷勤这事从来就没有在她面前成功过。
“不像。”
她喝干净最后一口汤,头也没抬的回答你。
她家的猫。
那是一只极其古怪的猫,虽然她从不刻意与它亲昵,那猫却十分护她。
总在你想靠近她的时候,忽的窜出来横卧在她的脚边。
她也不呵斥,只是抬抬脚。
“顶顶,起开,脏。”
一定是她不管不顾才纵容出了一只如此不长眼的猫。
“什么人养什么猫。”
你抽出画笔轻轻的在纸上刷着,排出一片密林一般的皮毛。
拥有这片皮毛的,除了飞涨成河豚一样大肚子,只有两只眼睛。
你拿笔的在右下角署名:怪猫顶顶。
工作的忙碌分走了你大半心思。
大块大块的时间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小事打碎得渣都不剩。
委托方各个都像从段子里来——类似五彩斑斓的黑。
你笑笑,倒确实见过五彩斑斓的黑。
在她家的落地窗前,你拉开窗帘。
郊区原本深沉、静谧的夜因为大量人口的涌入而变得流光溢彩。
各种各样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装饰满足着不同口味的人。
你看见早年间的灯笼和七十年代的霓虹以及二十世纪的LED混搭的走马灯一样的招牌。
那些衣着鲜艳,靠在门边儿上了些年纪的女人,还有那些故作正经又神色艳艳的男人。
它们在夜晚发出极其诡异又自娱自乐的光,在深黑的没有城市照明的背空中,透过玻璃的折射。
你回头问她:“见过五彩斑斓的黑吗。”
大颗的墨点被甩在画布上,它们随着重力下滑,你抬手将画布翻转,看着那些拖着尾巴墨珠像微观世界下带着生命的某物,一骑绝尘的冲刺着。
深深浅浅,明明暗暗。
你脑海里,她的眼睛。
“对,我还见过一种五彩斑斓的黑。”
你停下手上的动作,笑笑。
当你盖上最后一块画布,面前的城市也已经进入夜色,楼下十字路口的拥堵刚刚过去。
还有几个反映慢半拍的司机在交警的催促下长长的拖着尾灯。
人行道上是蚂蚁一样匆匆奔走的人。
他们夹着手提包,拎着手提袋,挎着大背包。
这一群这座城市最年轻燃料,从这个制造虚荣与梦想的机器中褪去。
他们拖着空壳一样的身体,退到屋里、床上,短暂的释放出自己的最后一点余热。
又匆匆的转身照顾小腹往上的一个器官,胡吃海塞的为第二天蓄能。
你像看着一节节空电池一样看着他们:为什么不背双肩包呢,显得年轻。
很快,你明白,当笔落下,你也将失去一切俯瞰的能力,你也将匆匆的流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去。
你也会拿着整瓶的水往喉咙里灌,把食物往胃囊里装。然后排泄、冲洗、待机一样的候在床上。用以确保不渴、不饿、不痛不痒,最重要的是,不死。
又在天将亮时穿越半个城市,站在那架能升到十二楼的电梯上。
夜已深。
你拉上画室的窗帘,谁没见过五彩斑斓的黑呢。
☆、红(八)
远处的积雨云正在堆积,时刻酝酿着一场暴雨。
屋里的灯亮着,你抱住双臂,斜坐在床上。
“这是我的隐私。”
说完你低下头不去看他。
你已经流血两周,他也只是出于他有限的常识关切的问起。
你不知是什么做祟,就说出了这句。
他抬头怔怔的看着苍白的你,嘴唇动动,好像又没说出些什么,也低下头去。
潮湿的风穿过窗户漏了进来,翻书一样翻飞着他鬓间的发,你望着那几根新生的银白,他脆弱的颓丧的依着门框。自责如即将来临的暴雨一样乌压压的的朝你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