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的允诺[西幻](4)
这一切都是您所希望的。
自他们紧紧交握的手燃起纷飞的碎焰,黑与红奏响凄怆的凯歌,他磅礴的胸怀向她完整敞露,她随他步入人类永无法抵达的另一处世界的尽头。
既明亮,也深暗。她是此时此地唯一的贵客,也是他忠诚而不自知的囚徒。
没什么比立刻真切地占有彼此更重要。
“现在,您属于我,我也终于是您的了——”他将她的茫然全数终结,但她的眸中反而滚落一滴泪水。很快,水痕沸腾了无余迹,消逝于魔鬼永恒炽烈的体温。
他践行爱的方式就是摧毁。他果然摘下,并毁灭了她腿间的玫瑰。
他的爱意将她从阴影中解放,但那绝不是毫无代价的馈赠:
您会得到您想要的,夫人,幽邃诞育的恶魔慷慨做出允诺,我的热量供您挥霍,而您的灵魂,为我所有。
第5章 噩梦的前奏
【5】
他确实如他所言,完全了解并完全满足她的一切。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迎向她从未说出口的隐秘的渴望,他的强大,一如他所展露的窥探人心的力量。倘若不是因为他切切实实,来自幽邃,她几乎就要以为他是上天偶尔垂怜而后恩赐于己的造物……
她从未想过会与传说中的魔鬼做一场交易。
但,即使如此,他仍是同她最为契合的爱侣。他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出现,也必定将带她从原以为无法逃离的宿命中脱离。
全身心投入的恋情可以轻易治愈一个女人,无论她此前过得有多么不幸。所以从那之后,她真的鲜少再想起丈夫,那个——外在拥有的一切都彰显世间堂皇的美好,而内里,却是她所有苦痛的根源——的男人。
唯一的烦恼在于:几乎每一个夜晚都奔赴魔鬼的迷宴,白昼时却难有稳定的安睡,盛放抽走了她本就不多的生机,日子一天天过去,从温暖的春天到凛冬来临,她精神困顿,甚至身形消瘦。
这一天,将公爵夫人从午后惯常的小睡中唤醒,花费了侍女们远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她们只看见女主人躺陷于一层又一层珍兽毛皮,精绣绒毯——几乎整座城堡中最助于抵御寒冷的衣饰与贡品都被送到了公爵夫人这里,即使从不被所爱者怜惜,永不被所爱者所爱,她也依旧坐拥并享有不落烈日治下最丰盛的物质——她眉头紧蹙嘴唇苍白额间滚落热烫的汗意,仿佛被噩梦深深魇住了,无论如何呼唤都不作回应。
和独自占有恶魔的爱意一样,卡莲娜·歌维塔尼亚夫人此时正行走于只她能窥见的奇诡梦境中。她当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梦,却也无论如何,都找不见梦的出口:
一会儿是荆棘编织的床铺,爱人的抚慰,一会儿是灯火通明的殿堂,丈夫的冷眼;她爱的与她恨的接替出场,她眷恋的与她畏惧的交织铺陈,当梦行将结尾,一切发展都开始变得怪诞离奇,她看见自己久已未见的丈夫烈日公爵突然驾临,他威严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冷酷,黄金权杖被他高高举起,锐光如芒,穿透了魔鬼燃烧的胸膛。
庇佑她的黑暗全数退去,但裁决并未至此结束——
魔鬼逝去的余温反令那个男人的装束更为璀璨。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像人间的王。
她的丈夫以严苛无情的目光注视她,鞭挞她,正如他此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然后,他终于再度高举权杖,踩着一如宴会行乐的辉煌的舞步,向她走来……
比爱人消散更可怖的是丈夫的审判。不!她绝不——
公爵夫人发出痉挛的哀鸣,抽搐着从恶梦中惊醒。纱幔之外侍女们跪了一地,平日最受倚重也最常侍奉在前的女仆长埃斯卡正自床帏后探身进来,担忧地看着她。
幸好她还记得自己衣襟散乱,慌忙抬起手试图遮掩昨夜被魔鬼灼热体温烙下的爱痕。但女仆长却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什么都没发觉,跪在床前坦然为她整理睡袍,披上更厚重的衣衫。她将女主人止不住惊惶的颤抖理解为虚弱,“您的烧似乎退了,现在,是觉得冷吗?”说着,她吩咐另外几名女仆去重新拾掇屋内所有壁炉的火种;在此之前,因为公爵夫人实在烧得厉害,她们便将这甫一踏入便热得令人汗水直流的房间的炉火,稍稍熄灭了几处。
很显然,清醒后的公爵夫人仍如以往一样畏惧寒冷。裹在熊皮大衣里坐着烤了会儿火,她严肃申明自己既不召医生觐见也不令侍女们上报公爵的意愿,要求她们将火焰燃得更旺,便又难掩倦意昏睡过去。
埃斯卡拉好床帏出来,对其余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也不走远,搬了把椅子落座于公爵夫人床前,打算寸步不离地守护女主人直至她醒来。
不同寻常的畏寒,白昼里的困倦,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从前明亮的眼眸日渐迷离而空虚……女仆长深深害怕是自己照料不周,方才令某些奇奇怪怪的邪魅伺机侵袭了女主人本就虚弱的身体。那些东西,那些据教典而言即使是神明也无法彻底放逐的强大存在固然令她畏惧,但她是活生生的人啊,她更惧怕的是被送上公爵的法庭,被关入太阳修女的庙堂:
该怎么做呢?女仆长不安地握紧了胸前坠链微刻的圣母像,有了决意。
第6章 女性的悲歌
【6】
白昼的昏睡了无意义,在黑夜的邀约奏响之前,她准时醒转。
魔鬼允诺他的热量供她挥霍,那或许就是她所能汲取的仅剩的生机。拒绝了女仆长执意为自己守夜的请求,也将她惴惴不安的眼神隔绝于床帷外——真是个傻姑娘,退去时还双手紧捧着圣母像,嘴里念念有词以太阳修女的箴言为她做着祈祷——无论如何,被人真心关爱的滋味总归不错,深夜,当公爵夫人独自坐在镜前为红唇染色,回想起多年来对方无微不至的照料,她紧绷的心情也稍有一刻放松。
原来您还会为旁人展露微笑,魔鬼突然到来,镜中黑雾弥漫,将她拥围:我本以为,我早已得到了您全部的坦诚与爱赏……
若是以往,她必会顺着他撩人心弦的尾音调笑,给出令双方都满意的回应,只不过今夜再无心与爱人进行你来我往的游戏,白昼的噩梦令她难以宽解,几乎就在见到他的同一刻,公爵夫人深深埋入魔鬼的怀抱,她一切爱恋与依赖的本源。她当然不敢向他仔细阐述那个充斥不祥隐喻的梦的尾声,可她仍需要慰藉,期盼他带她从丈夫的阴影中彻底走出;而魔鬼也确实是最完美的情人,尽管享用彼此时他所有的举动都践行酷烈与残忍,正如那颗世上最灼热的心,但只要她开始讲述,决意讲述,他总会给她一场同自己邪恶声名毫不匹配的温柔且虔诚的聆听。
有多温柔又有多虔诚?即使听她讲起丈夫,讲起他的爱人曾爱过曾寄予希望过的幻影也依旧耐心,就好像他完全体谅,并完全包容她历经的所有不堪、不公与不幸。
然而,越是被这样的他敞开胸怀拥抱,她就越畏惧。她更无从解释这在旁人看来或许十分可笑的崩溃,因为幽邃的魔鬼不会真正了解人,了解人间:
那个男人,她的丈夫,是人间不曾加冕却永远君临的王,他才是比一切噩梦都可怖的存在,他就是阴影本身。
被哄骗着嫁入名门歌维塔尼亚后,又隔了好几年,她方才渐渐醒悟事实。他的外在具有迷惑与欺骗的本性,给世人以幻象;但在婚约缔结的最初,她并没能勘破那真实到比真实更真的谎言。
“我在故乡的北地看过他的画像,也在贵族的晚宴中与他共舞。嫁给他之前,我就已知道他心底沉眠有逝去的挚爱,也清楚地明白他永不会回应我的期许……但这又有什么紧要呢,每一位贵族之妻都过着相似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可是、可是——”
“您不会懂,他的模样……从过去到现在,他的模样有多么巨大的改变!”
她已忘记了自己正被魔鬼燃烧的胸膛庇佑,深陷迷乱过往的眼眸闪烁着灼然神采,脸上浮起激动的晕红。她不甘,她畏惧,唯有在控诉那个男人的时候,永远优雅、永远沉默也永远安静的烈日公爵夫人,方能证明自己并非绝然一潭死气:
他是个怪物,一定。
婚约履行前,她身在北地,对着装裱的画像日夜思念自己余生的爱侣,画师忠实记录了他伟岸的轮廓又将之送至她手边,画中的他,是无比英挺、正处人生最美好岁月的青年。之后隔了半年,也并没有多长的时间,对吧?等到盛大的婚礼如期举行,她与他在红毯两端的尽头相望又重逢:那时,新郎的五官已方正威严得令她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