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真君一往情深+番外(106)
我觉得很快活,所以我许愿,希望以后的每一日,都能如此快活。
然后……然后就——
为什么要让我回到这一天?我辗转反侧了无数个日夜,才勉强得以从这场梦魇中脱身。为何还要让我再承受一次失却至亲的痛楚?
面汤萦着的热气熏上眼,我竟有落泪的冲动。
此时,房门传来规律的敲击声。不多不少,正是三下。
“义父去瞧。你慢些吃,别噎着。”他耐心叮嘱。
我嘴里塞着面条,含糊应声。再抬眼看去,他已走至门旁,背对着我,温声与来者交谈,不时低笑,似是相谈甚欢。
稍稍心安,正欲低下头时,变故突生。
剑刃划破长空,撕裂血肉,没入义父胸膛,在后背探出一点寒芒。那殷红剑尖似通灵人眼,漠然无言地与我长久对视。
眼中温热淌过,我听见我的声音,几近嘶哑:“义父——”
自记事起,那总是高大的、挺拔的、仿佛能为我遮蔽世间所有风雨的背影佝偻起来,如风中残叶,摇摇晃晃地,立时就会散架。
我噙着泪,飞身扑上前,扶住义父手肘,哽咽地说不出话。
“怎么……会是……”他喘气,转眼向我看来,神色复杂,有愧疚有不舍,最后阖上眼,悉数化作长叹,“你呀,长不大。义父……放、放心不下。”
说着,他似是听见哀戚哭声,按在胸前剑柄上的手微微动弹,想像昔日那般安抚我,举至半途,终是无力垂落。
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如逾千斤,我膝盖一软,跪坐在地。
“竹罗?”有人缓步走进来,嗓音清如碎玉,“你是竹罗?”
我听见这个声音,僵硬抬眼,来者眼眸浮着翠意,白袍加身,玄鸟图腾光鲜夺目。
他走到我面前,顿住步伐,居高临下地看我,唇边笑意和煦:“八百年前,云覆玉带回来的人,是你?”
我心神俱乱,恨不得能挣脱这具躯壳而出,逼问云杪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我不能,只能任凭自己流着泪,厉声骂道:“你杀了义父,我要你血债血偿!”
撑起身,提剑向云杪砍去,因悲痛欲绝,攻势凌乱且毫无章法。他避得轻松,两指夹住剑尖,又以气劲攻我手肘要害。
哐当一声,剑已落地。
藉着空当,云杪点住我穴道,冰凉手心覆住我手背,迫使我弯下腰,顺着他的意愿握上义父胸前的剑柄。
“我杀了他?你错了。”
云杪在我耳边轻笑,手牵着我向后一带,温热血液悉数溅上我眼睫眉梢,还有些许淌入唇舌。
我绷紧身子,止不住地想干呕。
“是你妖性未泯、狂性大发,云覆玉念及旧情,未下杀手,却反被你斩于剑下。”他悠然起身,拈着手帕细细擦拭剑身血痕,直至清辉熠熠,方才作罢。
“你胡说!”我咬牙,身子虽不得动弹,目光却仍在地面梭巡着,还未放弃报仇的念头。
“……抬头。”
似有只无形的手钳制住我下颌,迫使我抬起头。血也仿佛惧他,不敢沾惹其上,地面淌遍污秽,惟有他立着的那处,如蓬莱净土,不容亵渎。
我却不惧,冷眼以待:“你要么杀了我,否则我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所。”
“若你醒来还记得我,我自当扫榻以待。”
云杪微微笑着,长指点上我眉间,夺走我所有思绪。再睁眼时,我如坠永夜,周遭分外漆黑,万籁俱寂。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
为首的玄丹族人提着长明灯,昏暗烛光映出我手上血污,还有那具早已凉透的义父尸首。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杀了他!为长老报仇!”
“不是你?怎么不是你?自从长老将你带回,我们玄丹被神明永弃,可还能寻见一点昔日的荣光?你这个——不祥的、该死的怪物!”
闭嘴、闭嘴!
我头疼欲裂,纵身跃去,五指成爪,直直破开为首那人胸膛,寻见跳动着的温热心脏,用力交握——
好像下起了一场血雨。
真冷啊。
我半阖上眼,恍惚地想。
那人面容痛至扭曲,却又带着莫名的快意,执意贴上我耳朵,狞笑着说:“你……你定会不得好死。”
“竹罗。”
“你定会……”
“……不得好死。”
无数声音适时响起,向我昭告着生来就已注定的死局。
渐渐地,远了,轻了。
我自幻梦中挣脱,双目再无神采。
“你看见了什么?”华盖问。
“没有。”我木然应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看见了。”他送出一缕黑雾,围着我发尾打旋,“千年前,你最敬重仰慕的主人——云杪,在你成年礼那日,趁着云覆玉毫无戒心,一击致命。后将罪名安在你头上,致使你身陷囹圄,成了过街老鼠。自此千夫所指、饱受折磨。”
我呼吸渐渐粗重,却还是道:“一派胡言。我根本不记得那日有人登门拜访过,我根本……”
“怎么不说下去了?”华盖步步紧逼,“其实你心里也在怀疑罢?为何那夜的记忆,会好巧不巧地空缺出一半?为何你甫睁开眼,地上就摆着你义父的尸首?而那群夺门而入的族人,又是从何得知你弑父的消息?”
我思绪如乱麻,寒声道:“够了!你闭嘴。”
他质问:“你让我闭嘴,究竟是因为你害怕得知真相,还是你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我嗓眼发堵,已是无措至极。
一夜之间,我杀人破戒,铸成大错,本欲自裁谢罪,却被云翳拦下。他明知证据确凿,竟还妄称此事有待商榷,以此保住我性命。
是以,众愤难平,我被推上风口浪尖,拷上索魂链,流放于玄丹曲屏峰。
数十个年头,我不得反抗、不得自由,忍受着终日不绝的欺辱谩骂。
凭借着恨意,我活了下来,并告诉自己,等以后熬出头,这些仗势凌人的败类,皆要被我踩于脚下,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直到我遇见主人。
他对我笑,对我好。那些点滴往事,而今想来,仍是历历在目,未敢有片刻忘怀。
怎么,会是假的呢?
我颤抖着伸出手,摩挲着胸前羽翎,用力握住,这才稍觉心安。咽下喉中腥甜,我轻声道:“你胡说。主人待我好,他不会骗我。”
“冥顽不灵!”语罢,发尾萦绕的黑雾,化作游龙之势,径直钻入我心口。
我眸光微颤,幻梦中所得见的景象严丝合缝地契合上识海中残缺的一角。所谓的真相,终于在此刻得以拼凑完全。
绵软羽翎握在手中,有如针扎,我痛得受不了,蓦然松开手,张嘴吐出一口血。
“你只知他救你于水火,又为你洗清罪名,得以重获新生。却不知,将你推入此番境地的罪魁祸首,就是你全心全意对待着的……你的主人。”
“……”
“他用数十个年头,摧毁你的心防,趁虚而入。再花了上千年,用尽各种手段,让你死心踏地地爱上他,甚至——”华盖拖长声音,凝出一只手,轻轻点着我右臂,“甘愿为他褪去仙骨,放弃多年来追寻的仙途。”
我被戳到痛处,负手在身后,不给他借题发挥的机会。
深深吸气,我不断默念,切记不可大悲大怒,反为妖性所致,届时得不偿失。
半晌,按下怒火,我冷笑:“说够了?褪骨是我自愿为之,而今所托非人,也只怪我有眼无珠,活该自食其果。你若想以此来劝我入妖道,不若省些口舌工夫罢。我应允过义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算以后永世无缘仙途,我也绝不会入妖。”
“这么说,义父的仇,你是也不打算报了?”
“杀父之仇,我不会忘。”我尽力和缓心绪,“报仇的法子千千万,我难道非要入妖不可?”
华盖口中啧啧:“云覆玉九泉之下听见你这番话,不知会作出何等神色来,可惜——”
平地忽而刮起劲风,我微侧过脸,抬袖去挡,趁着这个空当,胸前悬着的那根羽翎竟被黑雾夺去。
“还给我!”我惊怒,伸手去夺,却晚了一步。
黑雾燃作焰火,将窥青羽环绕其中。眨眼间,风携着残灰,拂过我的脸,滚滚而落。
完了,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