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真君一往情深+番外(105)
“你——”
我打断他:“不过这些还远远不够。再怎么说,这千年来,竹罗也为主人殚精竭力,不是吗?”
“……你说罢。”
“以后执掌蘅山,清修的日子一久,难免会觉得寂寞。主人应当知晓这种滋味罢?还望您赐几个乖顺可人的男宠与我相伴。我喜欢什么性子的……主人最清楚不过,此事交由您,竹罗才能安心。”
“男宠?”他唇边笑意被风吹得有些冷了,“我不干此等下作勾当。”
“竟会如此?”我不以为意,“主人调情的手段这般高明。本还盼着您能点拨他们几句,这样也好来讨我的欢心。届时纸醉金迷、日夜笙歌,竹罗定不会再想起主人了。”
他笑意尽敛,看我半晌,语气像浸了块浮冰,不复方才的温言细语:“你不要仗着我……就这么放肆,我只……”
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欲言又止。
我听不明白,心里揪着疼,又隐约觉出快意,愈发地口不择言:“只什么?主人该不会想说,您只抱过我一个,亲过我一个罢?这话早说几天,我恐怕就要逼着自己信了。那日,我分明告知过你,你不要负我,不要欺瞒我。可你负我……你欺瞒我!你甚至要抛下我,去与旁人定亲?你知不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告诫我自己,这双眼只能看着你,这颗心只能装下你,我也尽力做到了。为什么我能做到,你却不能?”
他神色变化,指尖点上我眉心,沉声道:“竹罗,定心!”
我拂下他的手,双目染赤,胸膛剧烈起伏:“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
他蹙眉,振袖出掌,在我眼前一挥一带,送来和煦清流,顷刻间就将我目中血丝涤荡干净,戾气消散无踪,接踵而至的,是轻微的无措。
随之,颈部似是被系上根细绳。我怔然垂眼,窥青羽悬在我胸前,散着盈盈光华。
险些铸成大错。我后知后觉地瑟缩起来。
“以后不许取下来,知道吗?”下颌在此时被抬起,主人盯着我,面色颇为难看,就好像方才丑态百出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一样。
我避开他的触碰,忽然觉得很疲惫:“窥青羽只能赠予心爱之人,我是你的心爱之人吗?”
主人沉默。
“当然不是。”即便有不甘,到了此刻,我也已经接受这个事实。
于是我轻声问:“那我凭什么要收下?”
他神色涌上些焦躁,几乎是压着我的尾音,生平第一次用上了命令的口吻:“戴着。”
我无言与他对望,他眼睫微颤,似是被我的目光所刺,率先移开视线。
“戴着。”主人重复道,放软语气。
我在心里暗自叹息。
他这么待我,并非是因为不自知的情意,而是想快刀斩乱麻,将与我的那些过往纠葛斩断干净,以免日后平添事端。
主人怎会不知呢?我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放手、成全,这类词语,从不在我的思量范围之内。
既然争取无用,那么他负我,我应当杀了他,而后自刎,随他而去。
可是——
他也曾救过我,庇佑过我,爱护过我。
那些对我的好,是切实存在的。
我与他之间,到底谁亏欠谁多一点?谁亏欠谁少一点?真要去争,却也是争不出个究竟。
义父曾说,我与我娘一样,是个执拗的性子。但凡是认准什么人、或什么理,除非到死,否则绝不会放手。
我也一直是这样去做的。
然而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义父后半句话的含义——那些留不住的东西,与其攥在手里,不如放它自由。
何为留不住的东西?
是不可追忆的昨日,是碾作飞灰的玉魄,是流水无情的诀别。
倘若他在意我,我自然愿意与他生死相随,任什么魑魅魍魉来阻挠,都不会动摇我心念半分。
可他不在意。
那么这份心念的坚持,就毫无意义,只会沦为旁人茶余饭后取乐的谈资。
我不愿再露出苦苦乞求的痴态,抚掌轻笑:“看来再推拒下去,反而是竹罗不识抬举。此物既收,今日起,你我主仆情谊已断。”
说着,我聚风成刃,削去一尾长发,扬于风中。
“主……”我改过口,“云杪。今生纵逢死别,你与我,也永远不要再见。”
云杪目光追着那缕发丝而去,转过头来时,已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很好,就如你所愿。”
那柄白绡鎏金伞被他扔下,堪堪落在我足尖。
云杪没再多言,往来处走去,身影似是被劲风吹得有些不稳,竟是踉跄了一步。
很快地,他收整好步伐,穿过层层雨幕,没入夜色深处,再也看不分明。
我没有去碰那柄伞。
像很多年前那样,受了委屈却不愿被别人知晓,是以慢慢环住双膝,埋首入了臂弯。
然而这次我流不出泪,义父也不会来寻我。
义父,义父……我阖上眼,在心里默念,从今以后,竹罗又没有家了。你总说九疆六界分外广阔,尤其是凡间那些城镇,及至傍晚时分,就会亮起千户明灯,实乃盛景。
可那千盏明灯里,没有一盏是为你我而点。
此番盛景,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分别?
恍惚中,似有个极遥远飘忽的声音不断呼唤我名讳。紧接着,肩肘处被硬物击中,我吃痛,霎时清醒,惊而抬眼:“谁!”
“华姓,单字盖。”
黑雾自四面八方涌来,渐渐凝聚成无面人形,轻盈浮在半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他道:“竹罗,吾来渡你。”
华盖?即便他有意遮掩,我仍是能嗅见似有若无地妖气。
身为同类,我既想亲近他,又下意识地抗拒:“你我素未谋面,此言又是何意?”
他桀桀怪笑,五指绽如含羞玉莲,一一收拢交握,连绵不断的雨势就这样骤然停歇。四周恢复寂静,惟有他声音铿锵:“仙缘无门,不如堕妖。”
若是为此事而来,无论再问多少遍,我的答案始终如一:“我不会堕妖。”
“你那主人这般糟践你、折辱你,难道你心里当真不恨?若是恨极,不妨直言,吾定当倾力相助。”
“我怨他,却并不恨他。”顿了顿,我续道,“况且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还不需外人插手。”
华盖没吭声,操纵着黑雾凝聚而成的人形,近至我面前。
说来蹊跷,那张脸上分明没有五官,我却觉芒刺在背,忍不住后退两步:“你是何来历?”
他不答,又笑了起来。
莫名其妙。我不禁着恼:“你究竟在笑什么?”
他收起笑,语带嘲讽:“自然是在笑你有眼无珠,竟蠢到将害你至此的罪魁祸首视作救命稻草,还上演一出痴心不改的戏码。”
我反唇相讥:“离间计用在我身上可不好使。我从不信一面之词,我只信亲眼所见,若你只有这点本事,我劝你到此为止。”
“冥顽不灵。”华盖轻嗤,指尖分出一缕黑气,以迅雷之势注入我额间,“就让你回到千年前,你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究竟是谁……杀了你的义父。”
眼前不住发昏,头顶青色天幕矫糅着水墨,晕作雾蒙蒙的一片。我凝住视线,花林渐隐,周遭陈设凭空而起,不消多时,我已置身于玄丹竹舫中。
案前烛火豆大,晃个不停。我还未搞清楚状况,耳听有人道:“这次生辰,许的是什么愿?”
多少次午夜梦回,我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个温柔平缓的嗓音。
是义父!我呼吸骤停,随后止不住的欣喜涌上来,恨不得登时扑入他怀里,好生将这些年来的思念倾诉无遗。
然而身却不随意动。
我暗自与这具躯壳较了会劲,才泄气般地意识到,我此时不过是一个魂体,一个看客。
“竹罗要永远伴在义父身侧。”
“你呀,到底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鼻尖被亲昵地刮了一计,义父递来眼色,示意我吹熄蜡烛,而后推给我一碗长寿面,笑眯眯地道,“来,尝尝义父的手艺。”
我依言低头,扒拉着面条往嘴里送,再抿上一口热汤。
身子暖了,心却凉了。
我终于想起来,这是千年前,我成年礼的那日。为庆贺生辰,义父赠我上品灵器揽月枝,还亲自为我下厨,煮了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