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8)
后面那句话他说得轻,甚至隐隐藏着不一样的情感,汪濡的脚步忽然顿了顿,随即一笑。
“你还挺心疼的。”
沈渊回得很快:“没有的事。”
北风凛冽,吹滚山脚的疏草走石。从山的腰部开始,草木不见,白雪皑皑覆盖表面,越往上越厚,甚至形成了积年冰盖。上山的小道笔直陡峭,乱凿出来的石阶狭窄简陋,汪濡和沈渊却走得很快,这样高耸的雪山,两刻钟便走到了顶。
绕过封山的石柱,映入眼帘的,是湛蓝澄净、微波澜澜的坟海。四面都是清白雪色与裸露的黑峰,它像一颗宝石,镶嵌在白缎的腹地。
湖中心多了一整块平整的黑石,沈渊眯起眼,看见那石头上血迹斑斑,蜕下的皮和麟都还在。
“司泉,出来。”汪濡沉声喊道。
话音落下后,湖面的皱纹被划破,一条黑影向岸边游来,哗啦一声,水花微起,爬上来一只花斑的小蛟。
那蛟化作人形上岸,一副柔柔弱弱的少年模样,眼睛自含水光,看起来竟格外招人怜。
好皮囊沈渊见得多了,不为所动,转而质疑地看向汪濡。
汪濡连忙摆手。
“沈爷,汪公子。”名叫司泉的花斑小蛟低眉垂眼,声音细细的,又轻又颤,“小妖司泉……”
他像是怕极了眼前的两人,腿毫无征兆地发软,噗通一声,摇摇晃晃地跪了下去。
眼泪像断线珠子滚落,哭得楚楚可怜。
“司泉愚昧无知,酿成大错,如今已经知错了……”他哽咽着哭诉,俯下身用脑袋撞那覆雪的地面,“还望沈爷开恩,从轻责罚……”
第8章
极北之地大风干寒,夹霜带雪呼啸而上,随着地势在山顶盘旋打转,途径湖面,又沾上黏重的湿气,迅速冻成细碎的冰凌。
沈渊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那花蛟的人身本就矮小,此刻伏地而跪,缩成了一团,弯曲的脊背抖得厉害,像只惊慌恐惧的虾米。
雪山寂静,风呼水鸣之外,只有他低低的抽泣声。
沈渊冷哼一声,偏过头去,问:“吃了几个?”
不过三百年,这岁数虽看着也长,但离真正化蛟仍早得很,除非是吞了旁人的功德,否则只靠自己修行的话,那还远远不够。
短暂的犹豫后,花斑蛟颤抖着答道:“七、七个……”
他刚说完,面前沈渊一脚踹过来,力道极大,用了狠劲,把他踢翻在地,连滚了好几圈。
沈渊气极,厉声喝道:“你胃口够大的!”
司泉埋头,咬牙忍哭,捂着肩膀嘶嘶抽气,右边那条被踹到的胳膊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向后翘起,十有八九是折了。
他颤颤巍巍地重新爬起来跪好,话都快说不清了,还呜咽着唤:“沈爷饶命……”
汪濡神色复杂,像是看不下去了,叹了一声,背过身去。
沈渊深呼几口气,后槽牙磨得作响,稍稍冷静下来后,问他:“为什么?”
“小妖生于粗野之地,久未经开化……实在是……”司泉哑声哭道,“实在是嘴馋——”
汪濡猛地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行。”沈渊冷笑点头,朝他走去,对身后说:“汪濡,你剥还是我剥?”
剥皮。
司泉吓得一跳,哭声更甚,额头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撞击地面,才两下就砸出一道伤口,血渗出来,染红了冰雪。
他泣道:“沈爷饶命,沈爷开恩……汪公子……”
汪濡这才从震惊中反应回来,三步并两步追上去拉住已经抬起手的沈渊,急喊:“等等!”
沈渊看也没看他,人手化为蛟爪,澄澄黑麟覆在上面,指甲锋利尖锐,闪烁道道寒光。
汪濡握住他的手腕,吼道:“沈渊!”
“你做什么?”沈渊依旧没转头,声音冰到了极点,一丝情绪起伏也无,让人毛骨悚然。
蛟王的兽威终于被释放出来,汪濡心里咯噔一声,眼前世界不断暂停、晃动,腿一软,差点也就这么跪下去。
他艰难地回道:“你先等等,他没说实话。”
“哦?”沈渊问,“是不是实话,你清楚?”
汪濡低头看了一眼伏地求饶的司泉,脑海中浮现的全是那个不堪的场景。他咽下一口唾沫,解释道:“……我知道一些内情。”
沈渊放下手,终于肯转身,眼神森寒,对他说:“好啊,那让你说说,你的实话。”
汪濡刚要开口,就被一声嘶叫打断,司泉跪在那喊破了音:“没有!”
“没有内情,只是我嘴馋……只是嘴馋……”司泉偏执地不停地重复最后几个字,好几遍后才停下来,“汪公子,您不知道……”
汪濡皱紧了眉头,咬肌抽动了几下,深深地看着他。
“挺会扛。”沈渊讽道,“是真不想说,还是演给我看呢?”
要他怎么说得出口?那是他的痛处。汪濡心酸地想。
汪濡没了办法,这么说下去必然保不住这条蛟,他只能胡乱地凑:“就算他……吃了人,现在也知错后悔了。之前出过事的那两个,都没提剥皮过。再说,异类相食本来也……”
“汪濡!”沈渊惊于他嘴里吐出的话,发狠斥道:“你是疯了吗?!”
汪濡自知心切失言,痛苦地闭上眼,住了嘴。
沈渊指着司泉,问他:“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定要保他。”
“……是。”
“原因呢?”
汪濡没有回答,偏过头,咬唇不语,良久才开口,满是无路可退的虚弱与无奈:“沈爷,算我求你。你当年也帮过我,如今我不过想帮帮他。”
“你当年没吃人!”
“一念之差而已。”汪濡自嘲道,“你来得再晚一些,那家人就没了。”
“汪濡!我他娘的跑了这么远的路,就是来给你走个过场是不是!”沈渊气得飚出了脏话,眼睛布满血丝,“你倒是一片殷殷之意,这种好人也敢当!又善心泛滥了?!”
他有意护短,奈何这一次,汪濡似乎铁了心要站在另一面,愣是僵着不说一句话。
这些蛇啊蛟啊,一个个的翅膀都长硬了。沈渊呵了一声,咬牙道:“行!我卖你一个面子!吃人的事,我只按例断了这东西的尾,留他一条命。不过另一件事,他要是与之有半点瓜葛,你就不用再求我。”
汪濡猜到了是什么,点头道:“你说。”
沈渊转向摇摇欲坠的司泉,怒问:“在坟海死掉的那两条蛇,和你有没有关系?”
司泉惊慌失措,立刻抽泣着回道:“没有!没有……沈爷明鉴……”
“记住你说的话。”沈渊说,“要是哪天被我查到,你且等着被剥皮抽骨吧。”
看这仗势,是保住了。汪濡提着的那口气终于能够放下来。
他对着沈渊的背影道了一句:“谢谢。”
沈渊不回,自顾自地冷冷对司泉说下去:“命,我不拿,但该罚的必须罚。你化回真身。”
“多谢沈爷……”
司泉流泪说完,由人形化为最开始时的那只花斑小蛟,盘在地面,低垂下脑袋。
沈渊伸出手,手起刀落。
噗哧一声,喷涌出来的鲜血弄脏了貂皮、浇红了大片地上的惨白,那截断尾苟延残喘地跳动几下,咕咚落入湖水中。蛟鸣凄厉,细长惨痛的哭腔震塌了一角雪峰,乱石滚雪全坠进碧蓝坟海,溅起大片水花。
汪濡眼睁睁地看着花斑蛟痛得在雪里疯狂地打滚扭动,拳头握紧、放开、再握紧,终是于心不忍,上前按住他,催动法力替他疗伤。
“这东西,我会带回去。”沈渊冷眼看着,说,“在我眼皮底下,看看他还能掀什么浪。”
沈渊走时是三月之末,如今已经四月。扬州今年入春早,芳华已尽,花开到了荼靡,落入土里化作春泥,香味烂且熟。
白则坐在窗前,望过湖、望过桥,看向十里堤外的另一条街,那里是闹市,临了傍晚,烟火依旧繁盛,各类店铺云集,走商小贩满街都是,人潮如海,各色各异。
他看得极为认真。那就是人间吧。
小龙虾仍在苦口婆心地劝:“太子爷,别看了,您去走走吧。”
白则不回答,支着脑袋放飞思绪。
北溟是怎样的?沈渊这会儿该在哪了?他会见到雪吧?能不能带一些回来呢?
他还没见过好多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