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32)
那是什么样的?
白则努力去想象,可实在吃力,他出生时赤睢就已经被押往极乐界了,他从未见过他。
他从未见过许多人。他来繁华喧嚣的人间一趟,也只见过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却陷入这么大的一个漩涡中。
或许漩涡原本就在,这一切不过注定。
当年赤睢到底为什么要抽掉沈渊的龙筋,那根龙筋又去了哪里,这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仍是模糊不清。
他要知道真相。
他觉得,沈渊也应该要知道真相。
白则生而为龙,高处是不胜寒的,难以与其他生灵共鸣,难以理解他们修行的苦楚。他无法真正看懂沈渊,他只是单纯地,为沈渊曾遭受过的和正在遭受的罪伤痛。
这莫大的、经年累月的仇恨与纠葛,在积攒风波的同时,也一定在消耗沈渊。
白则想起那道单薄消瘦宛如纸片的背影,喉头干涩,说不出话来。
最后的最后,他只又问了一句:“抽掉筋,会有多痛啊?”
宋清声说:“一定很痛的。”
黄昏时分下了洪水过后的第一场雨,这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来时声势浩大,云层间电闪雷鸣,雨柱轰然倒塌,裹着凉风浸润大地上干枯的废墟,把连日来的灰尘都打扑在水里,一面是干净了,另一面又难免肮脏。
雨下起来的时候白则已经走在回向晚楼的半路上了,没带伞,被这突兀的雨淋了个透。
领路的那个人说先找个地方避避雨,他浑没听见似的,在雨里一直往前走。
踩过那简陋的桥,是光华不再的十里街。
白则浑浑噩噩地走着,靴子被泥水浸湿染脏了,身上的白衣裳也都是泥点尘点。两侧的难民躲进没倒塌的房子里避雨去了,街道就显得空旷冷清,灌透阴冷的风。
十里街是湖畔笔直的一条街,雨帘遮挡之下,白则看见远处竖着一道不那么清晰的黑影,他抹去脸上的雨渍,眨眨眼,认出了那身影。
消瘦、单薄,但永远是直的、挺的、漂亮的。
沈渊。
沈渊打着伞,站在向晚楼的门口。
白则忽然好想哭。他哭了。
眼泪混在雨水里,辨不开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沈渊,仰着头靠入他的伞下。沈渊沉默无言,垂下眼,伸手用干净的袖子把他脸上的水擦干了。
“你怎么,你怎么站在这?”白则的眼角还是湿的,擦不掉的。
沈渊不说话。
“沈渊……”白则叫他,压抑着哭腔,“我得走了,我要回海里了。”
沈渊轻轻地“嗯”了一声,放下了手。
“你一开始就猜到了对不对?”
“猜到什么?”
“猜到我回来就是要走的。”
“你本来就是要走的。”沈渊竟还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你不属于这里,你本来就是要走的。”
白则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那跳动的滚烫的器官埋在他人身左胸口的位置,疼得发酸了,若是掏出来看,一定是湿漉漉血淋淋的,都是破碎伤口里冒出来的血。
夏天的雨下得酣畅,白则在这样的暴雨里抱住了沈渊,抱得很用力,想把沈渊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那样就不会痛了。
“海里的……我想弄清楚,我想知道真相……我应该知道的,应该。”白则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还会再回来的……沈渊,你能不能等等我?”
沈渊又不说话了。
白则没有得到回应,他等了很久,沈渊也没再说话。
他松开他。
雨开始变小了。
“不等也没关系……我去找你。”
白则忽然朝沈渊笑了一下,像云里破出了一轮太阳,发着光的。
沈渊睁着那双看不清东西的眼,叫人心慌的模糊之中看见白则扯开自己的衣服领子,原本空空如也的手掌间多了一把银闪闪的匕首,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白则就没有一丝犹豫地把匕首插向左胸口。
那是人身心脏的位置。
沈渊下意识阻止他,却已来不及了。
白龙的胸膛上浮现着一片片银白澄亮的龙鳞,左胸口那里,漫开一大片血色。
匕首消散在雨里,白则哆嗦着摊开手,他手心里躺着一块偏大的、完整的、流光溢彩的鳞片。
他把这枚鳞片塞进沈渊的手里,颤巍巍地往后退入雨中,说:“这是我的,我的逆鳞……你身上……带着它,就不会受伤了。”
沈渊愕然。
白则的眼睛红通通的,眼一眨又落下泪。沈渊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把逆鳞还回去,可他往前一步,白则就往后一步,一步而已,隔着雨,隔着天涯海角,隔着无数模糊的爱与恨。
“别给我了。”白则笑得比哭更难看,“这是我欠你的,该还的。”
“你——”
“再见,沈爷。”白则抢在沈渊之前打断道,“你千万别恨我。”
他又退一步,再一步,雨又忽然变大了,雨丝细密得像张网,劈头盖脸地笼住了整条长长的十里街。
像诀别。
白则为自己制造了一场诀别。
沈渊扔下伞去追他,可白龙在雨里化形腾空,穿进云层里,他再也寻不见了。
沈渊站在街尾,摊开手,那逆鳞在他手里流动着柔和的光。
白则很聪明。他只是没沾染过尘俗,所以他单纯。不是笨。
很多道理,他明白,甚至透彻,只是没有说出口。
这是一场诀别,也是一个允诺。
百年一遇的洪水携海潮,整个东南沿海都被殃及,灾民逾百万,朝廷批下的那点赈灾粮落到百姓手里,不过杯水车薪,难救急火。
又时值南方夏收,可良田遭毁,苏杭、湖广这些天下粮仓都在其列,损失惨重,而天灾过去,还有人祸。
粮食稀缺,无良米贩抬高粮价,北方的陈米运到扬州,价格竟到了一斗一金的地步,让人望而生寒。
这种情况持续半年多,直到第二年开春重新破土才好转。
而十里街向晚楼门前的一排长桌摆了将近八个月,粥粽从早施到晚,整条街都飘着米香。
后来的人都说,那年沈爷救活了整个扬州城的人,没有他,扬州就荒了。
灾情平定下来之后,百姓要给沈渊立一块功德碑,这等名垂青史的好事,却被他拒绝了。
扬州没过两年就又恢复了从前歌舞升平的繁华模样,十里杨柳堤仍是莺歌燕舞、来往纷呈,没有谁说得清那座向晚楼是什么时候换的东家,沈爷又是在什么时候、去往了哪里。
毕竟人间的事,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都恍若一场大梦啊。
第35章
七月底的时候扬州城的重修终于步入正轨,满城的水腥气被热辣太阳烘烤了一个多月,终于蒸发得一干二净了,空气里剩下的只有灰尘和干土的燥味。
十里街只余下一里了,向晚楼孤零零地竖立在那,像根粗竹竿。
沈渊的眼睛还是不见大好,但总算能看清近处的东西了,方便许多,兴许再好好调养几个月,就可以恢复到没有大碍了。
萧艳走了,回京口,北边的事儿堆了那么多,还得靠她去处理。临走前沈渊去送她,在一片废墟里看红色身影步上大船,回头看他,留恋不舍。
“去吧。”沈渊说,“以后好好的。”
萧艳似乎笑了,可声音带着哭腔:“好。沈爷,你也得好好的。”
船乘着波漂远了,白帆渐渐看不见。沈渊又独自在港口站了许久,河风吹过来,又湿又潮的,夹杂着一点浑浊的味道。他转过身时看见岸边坍塌的江楼,恍然之间觉察到那么几丝物是人非的滋味。好一场大洪水,把这么多年的繁华冲得一干二净,粉饰剥落,人间也不过是这样。
坐上马车回去,路上又遇饥民,南边小渔村里新涌过来的,堵着路不放行,他把身上的钱袋子取下来给他们,说:“只有这点了。”
饥民一路跟着他回十里街,恰好今天的粥施完了,姑娘们提着锅正要回屋里去,被冲过来的人拦住了,饥民们饿虎扑食般争抢着那口大锅,为夺锅底和锅沿上那一小勺稀薄的米汤。
他又被堵在家门口进不去,饿疯了的人与野兽没有区别,争完了一口汤就要争别的,齐刷刷地看向向晚楼,有人嘀嘀咕咕道:“后面,厨房……”
他站在后排,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