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121)
他们每次途经这里,都会听一路这样的声音,好像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次尘不到告诉他,之所以当初选择在松云山落脚,就是因为这片湖灵气充沛,能让人灵神安定。
闻时所有关于清心湖的记忆,都是安逸美好的。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那片湖泊会是这番模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闻时问话的同时伸手试了一下。
手指靠近那片黑雾的瞬间,他脑中“嗡”的一下,像是被千斤重锤狠狠砸中。
那一刻,狂风呼啸而至!
他听到久违的万鬼齐哭。
他看到的俱是黑暗,像是有人忽然关上了灯。无数利刃藏在风里,从他身边剐过,痛得惊心。
他下意识抹了一下被剐过的地方,却没摸到任何伤口,仿佛那种痛并不在身体上,而是在记忆里。
当他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眼前的黑暗慢慢褪下去。
闻时听到卜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钟思和庄也就在这里。”
“你说什么?”闻时转头的时候,才从黑暗和虚浮的痛苦中挣脱出来。
那种感觉还有残余,以至于他的脸看起来苍白至极。
“那天……”卜宁顿了一下。
闻时下意识问:“哪天?”
卜宁没有吭声。
但闻时忽然懂了……
是封印尘不到的那一天。
领悟这一点的刹那,他连嘴唇上的那点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他看向身边的谢问,听见卜宁徐徐说:“那天钟思和大师兄灵神损耗最为严重……”
而卜宁因为控阵的缘故,离得远一些,因此受到的损伤稍小一些。
所有判官都知道,解笼的时候,如果笼主怨煞太深太重,肆虐的黑雾超出承受范围,是会侵蚀、污染周围的人的。
而尘不到当时的状况,就相当于数以百万计不可控的笼主全部集于他一人身上。
所以最后封印虽成,依然有残余的怨煞之气扫到旁人。
钟思和庄冶离得最近,反应最快,将流泄出来的黑雾统统挡了下来。
但那时候他们已经十分虚弱,灵神所剩无几,早已无力化解那样浓稠厚重的尘世怨煞。
为了不侵蚀污染更多无辜的人,也因为料到自己撑不了多久,他们借着卜宁以阵开出来的“门”,避进了松云山。
凡人说,落叶归根。
他们做的是渡人之事,清的是凡尘业障,以为早已脱出尘世烟火,临到最后却还是躲不过这句凡人说……
他们无处可藏的时候,还是想回家。
卜宁说:“我把山下的村子圈护起来,布了阵把整个松云山隐匿起来,以免波及到更多人。然后我们尝试了所有能试的办法,也没有能修化掉那些,所以只能把自己也封印在这里。”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闻时看到谢问阖了一下眼。
他一身红袍站在石台边,面朝着那些深渊一般无边无底的黑雾,雾里是他曾经看着长大的徒弟。
他们困缚于此,等了一千年。
闻时简直不敢想,这个人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
“用洗灵阵了吗?”他问卜宁。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哑得几乎听不清。
当初他学会了洗灵阵,就把阵法告诉了其他几个师兄弟,以备不时之需。
但没有人有他那样的负累,正常的笼卜宁他们完全可以化散。
所以到了最后,真正在用洗灵阵不断自剐的,只有闻时自己。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进过多少次阵了,从19岁到那一世的末尾,一次又一次,把那些尘缘慢慢消融殆尽。
眼前这片黑雾和他当年身体里承载的那些尘缘相差无几,如果动用洗灵阵,应该是可以剐净的。
为什么还是这个结局?
让闻时意外的是,卜宁说:“用了,但是没有起作用。”
闻时:“怎么可能?”
他明明用了那么多年……
卜宁说:“那个阵我后来试着拆解过,不是单纯地化散,毕竟那些凡尘怨煞,那么多人留在这个世间的东西,怎么可能直接消失于世,总得有地方承接下来。但我找不到承接的地方是哪。”
闻时不通阵法,学洗灵阵就是硬学。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洗灵阵发挥效用的原因,他忽然怔在原地。
“我曾经以为是松云山,甚至就是这片清心湖,后来发现不是。”卜宁沉声说着,“但不管是哪,那个地方应该已经毁了,不能再承接任何新的怨煞,所以……洗灵阵其实一直布在这里,但从来没有真正运转过。”
“你看——”卜宁说着,伸手去触了那片封印阵的边缘。
那一刻,黑雾忽然更改了流转方向,透过那些间隙,隐约可以看到寸草不生的荒地上有几个地方闪过金光。
像脆弱的火烛,刚亮就熄了。
卜宁为了证实他的话,抓了一把圆石抛过黑雾就击阵,试着再启用一次。
石头相撞的声音很脆,每响一下,闻时的眼睫都会轻颤一下。
卜宁又说了什么,他一概没听清,只被脑中倏然闪过的猜测攥住了所有心神。
就在最后一颗阵石被击响的时候,那些已经熄灭的火忽然抖了一下,又燃了起来。
那个曾经承接了闻时所有痴妄尘缘、所有挣不脱的噩梦以及所有痛苦和负累,又沉寂了千年的洗灵阵,忽然毫无征兆地嗡然运转起来。
那些流转的黑雾忽然有了方向,它们像盘扫的龙,乘着松云山间的风………
全部涌向了谢问。
第78章 盘算
闻时从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明明黑雾拧成的龙庞大惊人、遮天蔽日。它们扫过的风带着冰刀霜剑, 几乎叫人皮开肉绽。它们带来的呼啸声直冲云霄,还伴着凄厉到直钻脑髓的万千鬼哭,像有人握着钢钉往额间钉。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不堪忍受, 紧捂着头跌跪在地。
就连张岚、张雅临这样现世数一数二的人物, 也不堪负累地弯下腰。他们闭着眼在狂风和撕扯中喊叫了一声, 像一种痛极的宣泄。但刚张口,声音就散在了鬼哭里。
明明是这样难以承受的东西,闻时却仿佛看不到、也听不到……
就像骤然之间五感尽衰,整个世间都成了一片空白, 只剩下谢问一个人站在那片空白之中。
他看着谢问,也只看得见谢问……
满眼通红。
原来当年从对方屋里翻到的书从来不是巧合, 原来他自以为瞒天过海的事对方其实一清二楚。
原来他每一次孤身站在阵里, 听着那些如影随形、钻心剜骨的哭声,一点一点剐掉那些负累不下的尘缘时,一直有一个人守在阵的另一端, 替他承接下了所有。
一切他要不了的、说不出的、化不开的、驱不散的,都被那个人揽了过去。
一千年……
他居然一无所知。
他在尘世间兜兜转转、生生死死,往来了一千年。画过无数张不知模样的画像,听过无数次关于“封印”和“不得往生”的故事,却从没想过, 对方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黑雾将谢问湮没的那一瞬,闻时猛地转过头来: “把阵停了!”
他嗓音哑得厉害, 是卜宁从没听过的语气。
说完他便闯进了雾里。
最后转身的瞬间,卜宁看到他紧抿着唇, 眼里一片血色。
“哥!”夏樵挣扎着惊呼一声, 下意识就要往里跟,被卜宁眼疾手快地拽住了。
“别跟着疯!”卜宁难得说话这样沉声。
夏樵还没完全靠近那团黑雾, 就已经难受得犹如千刀万剐、万蚁噬心了。
他被那种骤然的剧痛弄得跪地当场,然后蜷了起来。
卜宁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还借着周煦的身体,这一世没修过什么,根本承受不住离黑雾这么近。仅仅一瞬间的功夫,他这残破的灵相差点被活剐出躯壳,只得刹住步子。
而黑雾里的两个人是什么感受,他简直无法想象……
闻时一进黑雾就抬起了手。
黑雾往一个人身上涌聚的时候,实在太浓稠了,浓到闻时什么也看不见。
他闭着眼,十根手指所有傀线全部直窜出去,带着万箭齐发的气势,却在触到谢问的瞬间变得柔软起来。
那些傀线跟他灵神高度相合,几乎是他意识的反应。
它们僵了一瞬,接着细细密密地缠上了谢问的身体,像一张顷刻织就的网,把那个人整个笼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