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80)
曾弋咬紧牙关,斜挑长剑,用沙海幻境中学来的剑法,将厌神狠狠钉在岩壁之上。
厌神的嘴角渗血,却漾起一丝笑意。他说:“小公主啊,你以为……杀了我,天下就能太平,人间就会安乐吗?我不过,是天道的工具而已……很快你就会发现,与其杀了我,还不如让我活着。有光必有影,有善必有恶啊……我的殿下,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黑雾在他身侧盘旋,渐渐消散,山洞中传来震耳轰鸣。食人草在地上乱窜,还有几条趁乱贪婪地扑向曾弋。
乱石坠地,尘沙飞扬,一时间有如天崩地裂,山洞陡然翻转。曾弋耳际訇然作响,她手执飞鸣,被一股无从抗拒的大力甩入了天地的另一面。
殷太常的面孔在剧烈翻转中变了形。“殿下——”他气若游丝道,“他……不知……我……”
世界突然间变得无声且缓慢。曾弋在天旋地转的沙尘间,看见无数状若疯狂的食人草朝她激射而来,极乐挡在自己身前,被咬住小腿和胳膊,拉扯着坠向寒潭深处。
“不!!!”
她拔出飞鸣,朝寒潭扑去。不过转瞬间,极乐不见了,食人草不见了,飞扬的沙尘也不见了。幽蓝寒潭渐次冰冻,变作坚硬的岩石,像一滴水在地面蒸发一样,连带着曾弋淡青色的身影一并消失于虚空之中。
“爹……?”
循声而至的殷幸站在洞口,迟疑地看着背靠洞壁,鲜血满身的人——他脸上带着一缕笑意,双目微阖,业已气绝。
“爹——!”殷幸扔掉手中长剑,惨叫一声,扑到殷太常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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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界上,寒风依旧如刀。众人合力修补好了被厌神震碎的缺口,正忙着收拾残局。幸的是,缺口不大,些许小妖小魔,就算越界而过,也很容易就能打发;不幸的是,极乐将军和他的神鸟,踏入湖泊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青桐一次次潜入湖泊底部,又一次次无功而返。他早已冻得双唇发紫,面色青白,却仍不顾众人劝说,将湖泊底边每一丝缝隙都摸索了一次。
水中突然泛起一阵银光,随即一串水泡冒出来。水流似有生命般,推着曾弋靠向岸边。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清周遭场景后,又不顾水流阻拦,发疯般地朝水底潜去。
“殿……殿下……?”青桐叫了声,紧跟着她潜了下去。
和刚才一样,湖泊底下的并无任何通道,除了比普通湖泊中的水冷一点,再无任何不同。
没有任何通道,也没有任何出口。
曾弋憋着气在水底摸索,她渐渐看不清眼前景象。湖水冰冷刺骨,像细针扎过,麻木一寸寸漫过她的神经。
湖泊里再没有极乐一丝一毫的踪迹。哪怕一道影子,哪怕一根翎羽。
极乐也是血肉之躯啊。痛苦一点点侵蚀她的神经。
曾弋沉下去,沉下去,像一根无足轻重的水草,飘落在湖底的飞鸣身侧。飞鸣躺在湖泊底,比寒冰还要冷。它的剑尖上冒出一缕黑雾,缠绕在曾弋身上,随后穿透冰凉的湖水,趁人不备,一路飘向广袤的中川大地。
水底的曾弋睁开了眼,那双眼睛黑而无光。她反身抓起飞鸣,踏水而起,哗啦一声,凌空站在水面上。
“殿……下?”青桐紧接着从水下冒出来,转眼便由吃惊转向惊恐。
令弋公主的黑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身上,自眉眼以下,均被一层黑雾所掩盖。而那双曾经亮如星子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黑色,像幽黑的深潭。
“厌……厌神?”岸边的修士群中,有人惊呼一声。
她黑色双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挥开双臂,手执飞鸣,如大鸟般向众人掠去。青桐迅速翻身出水,来不及大叫,只得纵身拦在曾弋身前,却被她袍袖一挥,飞出去撞在到冰川之上,又重重滚落在地。
修士们如梦初醒,拔剑的拔剑,取符的取符。“我说她就是厌神,你们还不信!”薛栋挤在人群中,手中长剑因为紧张而颤抖不已。
能与厌神一战的极乐将军,看样子已经死在令弋公主剑下了。眼下冰川上的这帮人,就算即刻合体成一个人,也绝对不会是她的对手。黑雾缠绕的少女站在岸边,以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深深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群。
那眼神仿佛无望的深渊,使人一见便角色浑身发冷,像是被世间一切希望所弃绝。
人群边上突然跑出个人,迎着烈烈狂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抱住了黑雾中的身影。
“学兄……”曾弋在重重迷雾中,看到了李元真和叶旋归的脸。他们抬头看向她,一个悲悯,一个焦急。李元真轻轻推了叶旋归一把,似在对他说,去吧。叶旋归回头看了师尊一眼,向她跑来。
她感觉冰凉的四肢开始有了些微的暖意。眼前人影晃动,长剑哐啷撞击之声不止,还有“走!快走!”的声音彼此起伏。
“剑气不能断,”她想起沙海幻境中乐妄先生的话,“不能给他可乘之机。”
她的目光逐渐恢复清明。
她杀了厌神,但也杀了殷太常;她为先生和同门们报了仇,但也失了极乐。她信守承诺,守护了天下,却没有任何快意。
悲痛一浪一浪地漫过她的胸腔,像是终于缓过气来一般,化作热泪滚滚而下。叶旋归松开手,沉默地站在一旁。青桐已经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了,在他身后,是遍地奔逃而去的狼藉。
那年深秋,哀牢河谷的修士们仓皇而去。
都说飞鸣剑乃除魔卫道之神兵,怎么如今这剑却到了大魔头手里?众人四下散去,急欲商讨对策。乱世已至,如何活下去,是每个家族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曾弋在冰上湖泊边停留了足足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她对着湖泊上日升月落、云卷云舒的倒影,没有等到水面的任何异样。
直到等来了阿黛。
那天空中飘着细雪,阿黛裹着乐川人常穿的皮袍,踏过深深的积雪,来到她身边。
“殿下,打仗了。”
国主将阿黛给她送来,嘱咐她不要回皇城。郁离人的军队就守在皇城外,打着铲除妖孽的旗号,要进宫去。
“去做什么?”
“去杀你。”
“为什么要杀我?”
“说无辜百姓因你丧命,说你……就是厌神。”
曾弋望着满天飞雪和其后重重灰色铅云,轻轻叹了口气道:“阿黛啊,你知道,我听了这些肯定会回去的。”
“我知道,”阿黛看着她,“但我不想骗你。”即使这样就违背了国主的命令。
曾弋站起身,走进雪地里。她眺望着远方皇城的方向,喃喃重复道:“天下安乐,世间太平……天下安乐,世间……太平……”
她提起飞鸣剑,转身没入飞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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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乱在这个初冬时节降临了天祝国。
好像曾有的祝福全都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皇城西边的春神庙被雨水泡过之后一直不曾修复,一日庙祝晨起时,发现连神像也一并垮塌了。而在坍塌的神像边,庙祝找到了一个遗落在地的、手掌大小的极乐神君像。
往日好时光,众人不分来自何处,见神便拜、求神许愿,都无不可。齐安人聚集区本就常与信奉极乐神君的皇城人有嫌隙,乱世中惶惶人心深感愤怒焦虑,被繁华所掩盖的差异,就在这乱世中逐渐显露出来。令弋公主身为厌神的本体的传言甚嚣尘上,人们本就将信将疑,神像被疑似极乐神君信徒者捣毁,便如一点火星掉入油锅中,溅起噼里啪啦一阵爆响。
然而让这油锅腾腾燃起的,却是另一则关于无咎鼎的传言。
据说那郁离郡守献上飞鸣剑,助令弋公主诛杀厌神后,国主大喜,便将郡守小儿郁舟召入宫中,欲予封赏。郁舟便求一人,原是郁舟家中一远亲,入宫数十载,家中人深为牵挂,母亲病重,求国主许她回郁离郡略尽孝道。国主一听,孝道为先,遂欣然应允。于是召人将那宫人请来。不料侍从却大惊失色来报,宫人已在宗庙前自尽身亡。
自尽者不止那宫人一个。曾弋当日留下的十五个少女,尽皆暴毙于宗庙前。不知何人从何处找到了负责将这些少女带入宫中的人,这才惊讶发现,她们都出生在八月刑德相合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