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67)
李元真仍在向城门方向眺望。殷幸道:“元真学兄,不必等他了,这小子多半一时睡过了头。”
“不碍事,他会来的。”李元真抚摸着马儿的鬃毛。
晏彬佺抱臂而立,看了看马上坐着的叶旋归,牵起嘴角道:“元真学兄对自家徒儿太上心了,明明御剑而行不过两三个时辰,非要不辞辛劳,带着徒儿骑马而行。马兄,你可真命苦啊——”
“此行能带旋归见见各地风土人情,也是极好的。”晏彬偓一脸温和笑意。
李元真点头道:“正是此意。”
几人说笑间,忽见空中一道黑影飞速掠至,紧接着便有两骑一前一后,踏尘而来。
前头那匹白马上,正是一袭青衫的曾弋。她飞身下马,几步跑到李元真跟前,气喘吁吁道:“幸好赶上了!”
她将一盒荷花酥放到叶旋归手中,朝他眨了眨眼,小声道:“我娘做的点心,给你带着路上吃。”继而转身对李元真道:“令君有事耽搁了,未能早至,还望学兄海涵!”
李元真道:“与我还客气什么?你既来了,我愿亦了。时辰不早,也该上路了。”言毕翻身上马,朝众人一拱手,道:“诸君多保重,盼能早日在乐川相会。”
晏彬佺笑道:“买好酒等我们。”
李元真道:“那是自然,乐川出好酒,定要让你喝个痛快。”
“好!”晏彬佺大笑道,“秋色连波之时,必来乐川找你!”
马蹄声随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众人纷纷上马。曾弋骑在马上,望着烟尘尚未散尽的远方。
“怎么?体会到离愁别绪的滋味了?”殷幸在她身边掉转了马头。
曾弋道:“再回沥日山,就见不到元真学兄了。”
“哎,你也可以盼着早点见不到我。”晏彬佺一本正经道,“哥哥我日日都盼着这天呢。”
晏彬偓从旁笑道:“令君若是先下了山,一样可以早日不见你。”
“不是吧,曾令君,你练到第几层啦?进境如此神速?”
……
夏日清晨,笑语声洒落一地,几人信马由缰,在官道上缓缓并肩而行,没入皇城大门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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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后,曾弋径直前往王后殿处,后日便要回沥日山了,刚刚被这离愁别绪感染的曾弋,一想起又要与父母离别,便有些不舍。
国主尚在殿中处理政事。朝中大事,王后从不过问,日常不过是种花养草,做些精致点心。曾弋在宫中时尚不觉得寂寞,自她去了沥日山,宫中都冷清了不少,平日里陪她的,便多是阿黛了。
这日曾弋带着阿黛在王后宫中待了半日,赏遍了花花草草,尝遍了各色点心,眼醉肚饱,惬意非常,直到红日西沉,才回了寝殿。
是夜皇城突降暴雨,电闪雷鸣。曾弋被一道闷雷惊醒,突然想起门外的极乐来。她披衣起身,绕过屏风,却见阿黛榻上空无一人。
闪电劈来,天地间宛如白昼。曾弋在狂风暴雨中推开门,就见阿黛抱着手,瑟缩在门边,一身被风雨浇了个透。极乐背对着她,蹲在栏杆上警惕地望向电闪雷鸣的夜空。
“阿黛?!”曾弋伸手握住阿黛颤抖的手,她双眼紧闭,脸颊上雨水与泪水交织。
“他来抓我了……”阿黛的双眼没有睁开,口中颠倒地重复着,“阿妈!你在哪里?……呜呜……阿妈,有坏人……阿来,你们在哪里……”
曾弋将她抱在怀中,一手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肩膀,一边低声哄她道:“没事啦……乖……没事啦……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晴……晴儿……”阿黛的声音梦呓般轻。
“轰隆隆——”
有一阵惊雷撕破黑夜,从天边滚落,潮湿的水汽弥漫在空气中。阿黛被这雷声惊醒,陡然发现自己身在何处,茫然道:“……殿下?!你怎么在这里?哎呀,你看你怎么淋成这样了!”
曾弋拉着她站起身,又朝极乐伸手道:“极乐,雨太大,先进殿中吧。”
极乐抖了抖羽毛,慢吞吞地挪过来,像是怕沾湿了她的手,往旁边一避,几步跳进殿中。
暴雨如注,天地都淹没在茫茫水幕之中。
天明后,皇城西边的人们发现,春神庙被这场暴雨淹了个透。石刻的神像底座,不知何时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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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腾腾而上,柳荫蝉鸣中,阿黛正在帮曾弋整理带到沥日山的行李。
曾弋在国主殿中说话。听闻昨夜雨势之大,春神庙附近聚集的齐安人家,大多都被水淹了,就连神像也受了灾。国主命人带着城中守卫去救,带队的正巧是青桐的三哥。
西郊齐安人聚集地,地势低洼,棚户交错,不是件轻松差事。青桐与他哥擦肩而过,便看见了他发黑的眼底。他朝自家哥哥点点头,人还是站在门外,半步不离。
回皇城后,青桐只匆匆回家看了眼父亲,兄弟几个各有军务在身,并未得见。他哥扫了他一眼,发现他左手晚上露出一截红绳来,末端还有个小玉珠。
“哟——”他哥做了个嘴型,眉毛挑起来,一手竖着食指,朝他虚虚点了点,眼神里满满地写着:你小子行啊。
青桐双目圆睁,赶紧将袖子扯下来遮住红绳,对他哥惶恐地摇了摇头。
然而他哥留给他意味深长的一笑,已经转身大步向前,只留给他一个龙行虎步却无端有些萧瑟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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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作美,今日未再下雨。
入夜时分,便听西郊兵士来报,称受灾民众都已安顿好,就是神像基座修复比较困难,恐怕要花点时间。曾弋陪国主和王后用了晚膳,两人一番殷殷叮嘱后,便叫她早些休息,不要误了明早行程。
晚风习习,曾弋穿过宫中细柳,荷花香味盈鼻。她朝宗庙望去,隐隐可见银光细网悬浮半空。星光从细网中洒下,是个静谧安宁的夏夜。
曾弋坠入梦境,恍惚中看见阿黛孤身走在夜色里,任凭她如何呼唤,也不见回头。她想起昨日所见,急得从梦中惊坐而起。
夜风吹动纱幔,她绕过屏风,赫然发现阿黛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曾弋困意顿消。她匆匆披了件外袍便奔出殿外。台阶上洒满淡淡月光,并没有阿黛身影。
连极乐也不见了。
她取下壁上长剑,飞身便往剑上去。此时已过三更,除了值守的宫卫,目之所及尽是一片黑暗,月光变得淡而薄,像不易察觉的呼吸。
只有宗庙上空,还莹莹有光。
她御剑而去,在大殿前落下。星芒阵在头顶徐徐转动,其下仿佛有一道无形屏障,随着其转动而微微起伏。
阿黛的身影梦游般往大殿走去,转眼就消失其中。曾弋一手按在剑柄上,突闻一阵扑翅声,极乐从半空落下,在她身前扇动羽翼,像是要拦着她往前。
“极乐!”她停下脚步,“极乐,听我说,我必须过去。”
她执剑向前,只觉得夜风微凉,此外并无异状。眼前的大殿依然是大殿,而阿黛的身影,依旧如在虚空,并未出现。
好似那道屏障,突然消失不见了。或者不如说,不寻常的一切在曾弋面前隐没了。
她跨过大殿门槛——此后无数次,她也曾回想,如果当初犹豫了,又会怎么样?如果知道踏出这一步会发生什么,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义无反顾,那么视若寻常?
风中传来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她来到殿中央。
大殿一如往日。无咎鼎默然伫立,列朝皇族的牌位,在烛火摇曳中威严地凝视着她。东西两壁的兵器架上,陈列着先贤英灵们的生前最爱的神兵利器。
风不停息地吹起来。吹进宗庙大门,掀动帷幔,拂动曾弋的头发与衣袂。
她站在殿中,分明可以感觉到阿黛就在此处。
可殿中除了她,空无一人。
风在无咎鼎上空盘旋,曾弋慢慢朝它走去。祭鼎前日,她曾经试图从鼎口往下看,被太常严厉喝止了。
此刻鼎口仍黑魆魆一片,在烛光映照下,仿佛无尽深渊。风声擦过鼎口,发出呜呜声响,仿佛有声音在呼唤:
来吧,来这里——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谜底。
一步一步,曾弋踏过往日曾留下祭拜脚印的青石,随着她靠近,风声愈烈。及至站在鼎边时,狂风已吹得她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