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53)
曾弋有意落后一步,余光便瞟见了殷幸手中面具额上的红莲。
☆、观戏
众人在主街上找了家环境清雅的酒楼,吃了顿丰盛的晚饭。李元真一时兴起,还与众同门饮了好些践行酒。曾弋喝了一口便将酒杯放下,抬眼就见到殷幸那双严厉的眼睛,里头写满了“你敢”。
她其实不太懂殷幸是怎么做到在“我是你哥我就得管着你”的状态和“怎么尽给我丢人我不是你哥”的状态之间自由切换的。好像“表哥”这个身份只是件戏服,穿不穿什么时候穿,完全看他的心情。
出门在外,少生事端。她放下酒杯,跟旁边的叶旋归一起埋头吃菜。这位小朋友吃得很快,举止却出乎意料地文雅,完全不像一个下午还在街头跟人为了个面具打架的小混混。
她注意到叶旋归的头发已经梳理整齐了,头上绑着一根红绳,绳子末端还缀着个已经磨得看不出模样的银色吊坠。
“你……”她张口想问,正在斟酌着用词,就见叶旋归不紧不慢地咽下一口汤道:“哥哥,元真仙君答应收我做弟子了。”
曾弋隔着桌子望向李元真,果然就听见晏彬偓正在举杯恭喜他收了个弟子。李元真端了酒要喝,转头看到曾弋二人,又对他们点头示意,再一仰脖子喝净杯中酒。
“元真学兄是个好人,你能做他的首席弟子,也是好事。”曾弋点头回礼,道:“不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叶旋归姿态依旧恭谨:“我跟哥哥不一样,我只要能找到父亲就够了。”
曾弋看着这个十来岁的小少年,她还不知道人的想法可以变得这样快。但她大概明白了,一个人最核心最想要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上哪儿学,跟谁学,不过是方法,目的不变,但方法会随着实际情况不断变化。
对叶旋归而言,跟李元真走,就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
尽管明知如此,她还是有一瞬间的失落。不是因为叶旋归走了,而是因为他的选择向她揭示了一个从前她不曾意识到的问题。那个问题殷幸也曾经问过她:你怎么知道你听到的,就是人们一时兴起,还是真正想要?
她沉默地喝下面前的茶,突然听见酒楼外遥遥传来热烈的欢呼声。喧嚣与欢呼如缓缓逼近的浪潮,众人酒酣饭饱,往窗外一看,果然见到一队戴着夸张面具,穿着戏服的人,正在人群的簇拥下往前挪动。
曾弋摸了摸叶旋归的头,问他:“想看吗?”
叶旋归看了眼李元真,见他脸带温和笑意,便点点头。曾弋轻轻将他推到李元真身边,“走吧,咱们也去看看。让你师尊带着你,小心被挤到。”
踏出酒楼大门,才发现人潮涌动,视野并不如楼上好。□□的人们对此早有准备,他们的戏台在人群中涌涌前行,细看可知,那戏台由木板搭成,左右两边均设粗壮支架,各有六个精壮大汉抬着,旁边还站有六个同样高壮者,以备随时替换。
木戏台上有一对正在打斗的身影,或者叫正在模仿打斗的身影。一个曾弋认识,正是街头巷尾都能见到的极乐神君。另一个没戴面具,画着满脸油彩的角色她却不认识,于是小声问身旁殷幸:“这是哪位?”
殷幸还未回答,就听旁边靠墙站着的老人道:“厌神。”
“也是神仙?”
老人一身猎户打扮,经年风霜之下,腰背已略有些佝偻,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看出些昔日的机警。只听他道:“是不是神仙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也有人叫他……魔。”
殷幸接过去道:“就是魇魔。”
周围的人闻言都转头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老猎人更是神色紧张道:“小孩子家家别胡说。”
这话若是叶旋归说的倒勉强沾上“小孩子家家”几个字,但偏偏是殷幸所说。殷幸已近十七,身高腿长,怎么看也跟小孩子不沾边。
“魇魔”二字一出,曾弋就记起来了。这是皇城里大人们哄小孩儿睡觉的重要角色,传说他会钻进不好好睡觉的小孩儿梦里,扮作他或她最恐怖的东西,从此伴随一生,再也无法摆脱。
王后也曾经拿来哄过她,结果被小小年纪的曾弋一句话给噎了个哭笑不得。还是浑圆白胖的小曾弋,手里抓着一块荷花酥往嘴里送,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唔……弋儿声么都不怕呀。”
长大后王后也常拿这句话来笑她,一吃到好吃的就什么都扔到一边去了,连小孩子们闻之色变的魇魔也浑不在意。曾弋伏在她膝前,闻言总是拼命点头,“母后说的太对了,弋儿一生中最怕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母后不肯再给我做荷花酥。”母后被她逗笑了,宫中只闻欢笑声,什么魇魔之类的,与她们似乎永远也不沾边。
魇魔在曾弋的记忆里,是跟母后温柔的笑意,美味的糕点,夏日午后宫中欢快的氛围联系在一起的,如今站在嘈杂喧闹的柳林镇街头,看着眼前夸张的面具和动作,想不到这个词竟然会跟极乐神君产生微妙的关联。
可是皇城人们口中的魇魔,到了柳林镇,怎么就变成了“厌神”?为什么打倒这个“神”,又成了他们崇拜另一个神的理由?
戏台上的故事换了场景,几个举着黄色山丘形状木板的人上前来,极乐神君先行退场。她抬头向那个被当地人称为“厌神”的形象看去,扮演他的是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与极乐神君扮演者的修长不同,这个人四肢健壮,动作粗暴,在极乐神君再次现身前,已经拧掉了身边好几个人的脑袋,又将另外几个扮演者的内脏掏了出来,血淋淋地挂在身侧。
曾弋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突然意识到应该捂住叶旋归的眼睛。她左右看了看,发现满街人众看着这些血腥暴力的画面,神色紧张中带着期待,像是早已经习惯了。
她侧头看着老猎人,他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这一次,曾弋才注意到,在他身旁还放着个笼子,极为不引人注意地靠在墙角。笼子里有一团羽毛,在夕阳投下的墙角阴影里,看不出是一只鸡还是一只鸟。
这只不知名的禽类在一片人声鼎沸中安静地蹲着,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没有了生命。
曾弋在那一刻突然想起了腾云直上苍穹的那只大鸟。周遭嘈嘈切切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她倏然转头,果然见到了身姿飘逸的极乐神君出场。
这一会,跟极乐神君对打的不再是那个身如铁塔的厌神,而是一个与神君身量相差无几的蓝衣男子。他带着一个长着鸟嘴的面具,身后甚至还背着一对羽翼。
“这又是谁?”攒动的人群里,还有赶来凑热闹的异乡人。
带他来的朋友便悉心解惑:“这是厌神的手下,名叫‘绀羽’。厌神犯下的滔天罪责里,最暴戾最残忍的事,都有这只妖鸟参与……”
曾弋站在原处,看人群簇拥着木戏台往前走。木台上的极乐神君打败了绀羽,又历经艰难,将厌神封印。
人潮在柳林镇中央的戏台前停下,像海浪找到了港湾,随着波涌一圈圈荡出温柔的纹路,很快就围着戏台这个中心形成了一个向外扩散的圆圈。
木台上的演员们全都跃到了戏台上,锣鸣鼓响,最精彩的极乐神君受封、柳林农人献谷将在这里上演。
柳林镇的人们奋力向前挤去,虔诚地跟着献谷的农人跪拜,向那位戴着面具的“极乐神君”祈求。他们将所有的心愿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困扰,全数放进那一跪一拜间,指望着遥不可及的神能听到他们内心的声音,能救他们脱离苦海,能赐予他们家财万贯、幸福安宁。
做了神,就能听见人们心底的愿望了吗?曾弋望着这狂热的一幕幕,想起桐花林中闭着双眼的神君,他能听见这么多人心底的愿望吗?
晏彬佺抱手看着人们拥挤着向前,回头就看到依旧靠在墙边的老猎人。
“您不去拜拜?”
老猎人侧身指了指身后的笼子道:“没办法啊仙君,本想着趁夏祭人多卖点钱,哪知道一天下来都没几个人问,这就回去怕老婆子那儿不好交代啊。”
他身后墙角的笼子里,那团羽翼依旧毫无声息。拥挤的人群已经潮水般去了戏台,周遭仿佛突然明亮起来。夕阳的投影越拉越长,正好将一点余晖洒在笼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