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41)
“哼——”殷幸觉得心头那膨胀的气终于忍无可忍,“腾”地燃起来,这一月来被指点谈笑的委屈终于爆发出来:“你不知道?!别人天天在背后笑话你,你竟不知道?……那日炼丹课上,先生给的玉芝,你种到哪里去了?”
曾弋想了想道:“玉芝……?啊,是那个长得像莲藕的东西,我种到荷塘里了,有什么不对吗?”
殷幸闭了闭眼,双手在身后打开又握紧,忍住攥他领口的欲望:“对,对得很,对的话宁先生为什么单独把你留下?”
“不是,没有单独,廷玉也去了。”他还挺无辜。
“先说你,说你就只管你自己,别提别人。宁先生怎么对你说的?”殷幸咬咬牙。
曾弋蹭了蹭鼻尖,这才想起那日炼丹课后,宁先生将她和廷玉一并留下,语重心长地与她谈了半天什么“诚心正意”的事。
宁先生便是殷幸入学那日见到的第一位学监,全名宁霖铃,善养仙草,炼灵丹,沥日堂的炼丹课便是由他所授。
此课设于每年初春,宁霖铃会在首堂课上将玉芝种子分发诸生,教以观天象测地时之术,命众生种之,后续炼丹课便以长成的玉芝为基础,试炼各类丹丸。
本来这课当是小课,为尚在“初闻”境的学生所开。但因这玉芝种子灵气充沛,世间罕有,每逢开课便诸生云集,都为了这种子而来。领了种子,下回课上再将自己所种之地报予宁先生,众人便知何处玉芝为何人所有,此后各自照料,免生争议,所以通常两次课后,诸生便皆散去。
事情就出在第二次课上。
殷幸种玉芝时曾问过曾弋,是否愿意种在他附近。他去年将玉芝种在山涧边,餐风饮露,月光流连,故而长得极好,半月后便可见花,摘之有山露清香,先生称赞其为清心良药。他还未开口向曾弋介绍,便被曾弋摇手拒绝了。
“我给它们找了个好地方。”曾弋怀里兜着玉芝种子就向外跑,像是生怕被人抢了先。
殷幸只好扬了扬眉毛,转头自己去了山涧边。
课上众人先后讲了自己择时择地的缘由,宁先生听了便捋了须,时而点头。新来的廷玉亦十分乖巧地答道:“在北崖洞中。”到了曾弋这里,却见他起身道:“我将玉芝种子埋进了荷塘。”
宁先生愣了一愣,问道:“为何?”
“我问了它们,它们想去荷塘。”曾弋坦言。
诸生顿时哗然。这理由闻所未闻,简直过于无赖到真诚的程度,仿佛在告诉对方,我就是打算糊弄你。
宁先生显然被噎了一下,重复道:“你……问了它们?”
“嗯。”曾弋点头,“草木皆有灵性,先生,它们有它们想去的地方。”
“哦?那它们有没有告诉你,淤泥里开不出灵花?池水里长不了灵草?”
曾弋道:“未曾。但是,先生,若此花当是灵花,淤泥还是净土里,它都不会改变;若此草当为灵草,池水还是山泉,它都不会被影响。”
“狡辩,”宁先生语气严厉起来,“照你这么说,诸位到沥日山求学有何用?孟母三迁,岂非枉然?忠良与奸佞相处、正派与邪魔相交,也无需介怀?”
殷幸感觉股如针刺,十分后悔当时没有追上去拉住曾弋犯傻。然而更让他后悔的事情发生了。
曾弋道:“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灵花灵草都是自己选择而来的。就算它一开始不是一颗灵花灵草的种子,若是它想要成为灵花或灵草,即使在淤泥里,它也会想法子开出花来的。”
诸生的议论声在课堂中不大不小地响起来。“若是一株毒草的种子,想变仙草也行?”“那岂非乱了套……”“黎民百姓皆可为王侯卿相,世间草木欲成灵物,又有何不妥?”“人有口可言,又手可写,种子选什么,你知道?”
曾弋在嗡嗡声里接着说:“万物生而渴望光明,即便是普通草木,若它有向善之心,作仙草培育,也未尝不可。”
宁先生扬了扬手,室内议论声渐息,便听他道:“你已习得草木通灵之术?”
“尚未,”曾弋道,“但这玉芝……”
殷幸屁股下的针终于冒出了头。他几乎是跳起来喊道:“曾令君!”
☆、先生
宁霖铃大为光火,他对殷幸在课堂上大声喧哗之事置若罔闻,挥手屏退诸生,只留下新来的三个。学兄们早受教益,必然不会被这新来的三言两语给扰乱心神。眼下他须得先将眼前这瘦猴儿的异端思想给纠正过来。
殷幸拐过课堂门外时,有意放慢了脚步,只听堂内宁先生大喝一声道:
“跪下!”
“我……不能跪,”只听曾弋的声音慢悠悠地传出来,“我母亲说了,上可跪天地,下可跪父母……若实在要我跪,我也只能跪乐妄先生。”
“你——!好,那你就去乐妄先生书房外跪下。”宁先生的声音沉沉,有些颤抖。
“是。”过了片刻,又听曾弋问:“宁先生,不知要我在先生书房外跪到几时?”
“怎么?”
“我戊时前需回房。”
“……”
殷幸脚下一踉跄,差点摔一跤。罢了罢了,他在心底摇摇头,想必明日就又能见到他父亲殷不易那张赔笑的脸了。
当天下午落日时分,殷幸就瞧见曾弋一瘸一拐地走回寝舍,一见着他还万分高兴。
“殷幸,我见到乐妄先生了!”曾弋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往栏杆上跳。
“哦,先生说什么?”殷幸问。
曾弋侧头想了想,嘴角翘起来。“先生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这是做什么’,另一句是‘回去吧’。”
“……你这般乱来,先生没有生气?没有叫……家中大人来?”殷幸怀疑地看着他。
栏杆上的小少年摇摇头:“没有。”
曾弋回想起跪在先生书房门口的半日时光。先生的书房不大,门前摆着两盆兰草,尚未开出花来,所以不知是什么品种。太阳从书房背后照过来,她正好跪在书房的阴影里,只觉得这书房所在分外安静,没有风,甚至像是没有任何生物。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见有人跪在门前,脚步声便顿了顿,随即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这是做什么?”
曾弋便跪着将宁先生叫她过来受罚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先生静静听完,并未开口。曾弋垂眼只见一双布鞋从身旁经过,随后又有一双僧鞋跟上。
书房的门“吱呀”声开了,她微微抬头,便看进书房去。先生的袍角在门边一闪,灰色的僧袍已经进了门。
曾弋尚来不及辨认清楚书房墙上挂着的画是哪路神君,先生已经开了口:“回去吧。”
她闻声抬头,就看到了一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那张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似乎说青年也可,说中年也可,全凭他心意。
曾弋俯身一拜,书房门便轻轻合上。早已候在一旁的青桐赶紧上前将已经双腿发麻的曾弋扶起来。
书房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曾弋走出这片影子前,依稀听见另一个声音道:“便是此……”
此次?此番?此人?此子?
曾弋从小到大,除了天地父母,尚未跪过他人,更遑论一跪就是一个下午,双腿麻痒疼痛的感觉一阵阵漫上来,她忍不住抽了抽气,转眼就将这随风飘入耳中的一段话忘在脑后。
坐在栏杆上晃了晃腿,曾弋支着下巴又开了口。
“殷幸啊,我觉得宁老师对廷玉……挺关注的。”
殷幸今日第二次脚下一抖,拜入沥日堂时大门前的一幕,明明已经被扔到爪哇国的模糊画面,经这小子一提,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咿,这小子不会想歪了吧?
他清了清嗓子,道:“廷玉是宁先生亲自招进沥日堂的,对他多些关注关心,也是应该的。”
岂料曾弋不肯善罢甘休,又道:“不是,宁先生那感觉,不像是先生对弟子的关心……”
“还能是什么,”殷幸打断他道,“宁先生去年便已生了收徒之心,今年裴家才将廷玉送来,先生惜才,自然关爱有加。”
曾弋愕然看着他,像是好奇他怎么对宁先生和廷玉如此了解,半晌回过神来:“殷幸,你是不是也觉得廷玉长得跟神仙似的……那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