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17)
这天天色已近黄昏,一行人驾着牛车终于抵达碧勒镇附近的杨树林。
太阳在山坡上斜斜地挂着,像个又大又红的圆球,晚照余晖穿透树林,在柔软茂密的绿草上投出犬牙交错的影子。
杨树林里并非只有杨树,正如落魂坡上也并无游魂。入得林中,车道变窄,左右两侧便是白杨与绿柳混生,树干一浅灰一深褐,姿态一挺拔一蜿蜒,枝柳相依,望之密不透风。幸有夕阳投入,光线不至昏暗不明。
谢沂均新认了个弟弟,心情愉悦,便开始大着嗓门给周沂宁普及行走江湖的常识。
“越是吓唬人的名字,越不用担心——比如此地,名为‘落魂坡’,传闻黄昏时分过此坡,便会被那杨柳怪吸食掉魂魄,人看着好端端的,回家不久便会丧命。你想想,这魂魄都没了,还能活多久?”
周沂宁忍不住打断他:“……真的?”
谢沂均斜了他一眼,道:“我又没见过,怎知真假?”
“那你说什么‘越是吓唬人的名字,越不用担心’……”周沂宁无语道。
谢沂均哈哈大笑,惊飞林间乌鸦,若仔细看时,杨柳纠缠的树枝外,静静卧着一群坟茔,坟头树枝还残留着颤抖的动静。
“怕不怕,嘿嘿,臭小子,所以就得时刻跟紧你哥哥我……”
周沂宁鼻头“哼”声道:“还以为你真懂什么道理,装什么装,真是枉费我半天精神!”
谢沂均不乐意了,急道:“这怎么不是道理!这是几百几千年来的道理,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那些叫什么煞、什么魔的,哪个不是听名字如雷贯耳,到跟前不堪一击?真吓人的,普普通通几个字都能吓得人立马不吭声!”
“嗬哟,您倒是举个例子啊,哥哥——?”周沂宁故意拉长尾音,学着风岐的音调挑衅道。
谢沂均揉揉胳膊:“啧——好好一个哥哥,怎么给你叫得毛骨悚然的,我鸡皮疙瘩都落一地了。这举例有什么难的,比如……
他脑子里梭巡了一遍可怖可怕的人物,一个人名“忽”地一下闪过脑海,随即张口道:“令弋公主!”
饶是什么话都能接上几句的周沂宁,闻言也陷入了沉默。少顷才开口道:“你说的,我没说过啊。”
“你先提的,你不提,我就不会说。”谢沂均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嗓门也难得收敛了些。
车厢内,曾弋若无其事地在了嗔的注视下继续她的薅毛大业,灰雀这次出乎意料地温顺配合,黑豆似的小眼睛随着曾弋的手一眯一眯地,一只小鸟儿竟也浮现了几分猫态。
像是有些不服气,谢沂均又道:“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就算有什么,也都化成一抔黄土了,怎么这个名字还提也不能提?”
周沂宁难得的耐心,道:“师兄,别人是不敢提,我们是不能提,你忘了师父发火那次……”
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渐不可闻,曾弋推窗往外看去,太阳不知何时已落下山坡,树林中只余一点依稀可辨的昏暗光线,杨树与柳树交缠着,勾勒出层层叠叠的树影。谢沂均已在车前点起了灯,两人都不再开口。
一点莹莹绿光从远处飘来,林中传出乌鸦的叫声。
“我靠!”谢沂均低呼一声。
周沂宁的声音同时响起:“这哪儿?!”
曾弋闻言,撩开车帘往外看,只见前方绿草萋萋,树木冠盖如云,影影绰绰,中间空出一大片空地,隐约有些起伏的形状——正是那片坟茔。空地上方虽有月色,抬头却不见月亮。
谢沂均回身正要取流云长刀,曾弋按住他的手道:“且慢!先熄了灯。”
周沂宁个子小巧,身手敏捷地摘下风灯,三两下熄了抱在怀中,用衣衫将它余光搂住。曾弋右手在左手掌心画符,左手随即挥出,一道莹白光带缓缓从牛车顶上罩下来,牛车便随着着白纱般的莹光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伴随这隐没的进程,罩内所有人都逐渐凝固如雕塑,被定在原处,一动不动——连施术者本人也不例外。
又一点莹绿的光晃晃悠悠而来,似力有不支,穿过车厢便摇摇欲坠,转眼便要穿透车厢。曾弋眼珠看向空地中央,无法动弹,只能任凭它摔向地面。这魂灵看着魂力已不稳,一摔之下可能便要魂归大地了。
曾弋心念电转,尚未想到解决办法,又有两点莹光快速飘来,一左一右扶着刚才那点鬼火,冉冉漂浮上半空。
转眼间,一簇又一簇莹绿的鬼火挤挤挨挨地从他们身前掠过,如过江之鲫游于半空,尽数汇聚到空地中央,彼此交汇又散开,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又像是在等待某个重要人物出场。
一阵嗡嗡嘤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曾弋感觉两耳似被潮水淹没——她素来对声音特别敏感,此刻便觉得这声音令她万分焦虑痛苦。
片刻后,她便从中分辨出几句话来:
“那恶人……挥剑便刺……”“不问青红皂白……若是鬼差大人……”“为何还不令我等进地府……”“碧勒如今已不可久留……”“且听族长怎么说……”
少顷,前方鬼火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一团比旁的鬼火更大更明亮的火焰飘至空地中央,一众鬼火渐渐安静。
那鬼火道:“吾久不闻世事,不知诸位今日相召,所为何事?”
一团鬼火便道:“本不敢惊扰族长,我等本遵祖训,在祠堂中清修,谁知近日那镇上却来了个不知名的凶物,一路打散了守卫的魂火不算,还将他们收入袋中,听闻要将他们作炼鼎之用……”
众鬼火一听,顿时哗然。有道:“炼鼎?可是那无咎?”又有道:“无咎已碎,此物从何得来?”“一旦炼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我们这般清修,又有何用?”“甚是,若如此,不如摄人魂魄,变作厉鬼,跟那恶物好生斗一斗,也好过变了炼鼎的柴火……”
曾弋耳朵一动,心道这无咎还能再炼化?当真闻所未闻。
被称作“族长”的鬼火亮了几分,像是挥了挥手,众声喧哗便渐渐小了下去。先前那团鬼火又道:“我等便要找它要回被收走的魂火,不料那恶物手段非常,一段鼓声震得我等阵法大乱,趁机又劫了我家中老幼……”
讲到此处,鬼火略有呜咽,在夜风中听着便十分渗人。
随后,它又道:“待我醒来,再要去追,中途便遇到个年轻道人,不问青红皂白,挥剑便砍,口中只道要驱邪除恶……”
曾弋心道,是沂人没错了,不由得对这团可怜的鬼火心生怜悯。又听它道:“随后,又有个系着玉绳的小公子出手相拦,我等余下诸人,才得空逃往此地……碧勒镇近日来了不少怪异之人,善恶难分,意图难辨,我想须得尽快报阖族上下知晓,好有个准备……”
系玉绳的小公子,曾弋心下琢磨片刻,该不会是她那一身正气的九叔殷九凤吧,连他也来了?
他来了倒不怕,他那日理万机兢兢业业的家主,定然是不会来的。一想到此,曾弋便放下心来,又听鬼火们商议。
居中的鬼火向上漂浮了半尺,火光跳跃,似在思索,半晌才道:“那剑,可还在?”
又有一鬼火上前道:“禀族长,无名剑仍在冢中,并无异动。”
曾弋一听“无名”二字便有些牙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莫名其妙的鬼怪们出来混,连名字也不舍得起了。大概都是中了谢沂均那套歪理的毒,起得凶了怕出丑,起得平了怕丢份儿,干脆来个玄而又玄的“无名”,还有股宗师般睥睨天下的霸气。于是你也无名,我也无名,大家无名来无名去,好事坏事都找不到人,全乱成一锅粥。
正凑齐了“四无”:无人冢中无名剑,无影桥上无名妖。
曾弋想得远了,对世人常强行押韵凑数的行为嗤之以鼻,只觉得牵强附会,十分无意义。又听得那鬼火问道:“你适才所说的鼓声,又是如何?”
先前那团鬼火犹疑片刻,道:“那鼓声……轰然灌耳,似雷声阵阵,如鬼哭狼嚎,教人心神大乱,不辨东西南北,端的十分诡异。”
它如此认真形容,全然忘了自己便是一只鬼,可见那鼓声之可怖。
曾弋初听它描述还觉得有趣,转眼脸色便一点点沉下来。只因那空地中央的鬼火声音沉沉道:“那鼓,可是鼓身斑驳,有夔兽图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