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130)
晕轮中的荷花与池塘,熟悉的旧日亲朋,皇城中那些面带笑意的人们在泪花里模糊了模样,他们在飘然远去前对她挥手——
“天下安乐,世间太平,殿下,这并没有错啊。”
“没有错啊——”“没错的!”
无数声音重复着。半透明的人影在苍穹间相携远去,小童像是长了翅膀,像燕子一样叽叽喳喳——
“殿下——”“殿下!”“殿下,你看看我们,我们也是你的子民呢!”
“我们渴望安乐,我们想要太平……”
“不要放弃喔!”
……
光影消失了,声音也散入了云端。曾弋终于流完了最后一滴眼泪。
像是身体里所有力量都随着眼泪消失了,她感觉周身都软绵绵的,精疲力竭,整个人仿佛散了架。
可她听见了自己心脏的声音,“扑通——扑通——”,一下下有力地跳动着。眼前的黑影在月色中渐渐显出他蓬发下的面庞。
“你……?”曾弋望着那线条秀气的下颌,有片刻出神,“你是……?”
半空中突然传来了振翅声。她知道是极乐找来了。
眼前黑影一闪而逝,掠至城门下,带着僵硬如石的青桐,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日后,我等你啊。”消失前,他留下了这句话。
“哗——”一只华丽的大鸟如天神降临般从半空俯冲而下,及至发现了月色下骆驼上的曾弋一人,才匆匆敛翅,落在骆驼身侧的黄沙上。
“殿下,”极乐一落地就拉起了曾弋的手,将她整个人上下检查了一遍,“有没有事?”
曾弋垂头端详着极乐。月光洒在他脸上,眉如墨染,鼻梁挺直,依旧像初见那时一般俊美得不似凡人。此刻面上那层焦虑担忧的神色,倒为他平添了些许人间烟火气,让那双墨蓝的凤目也变得亲切了些。
他没有一点变化。
曾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两年多了,他似乎没有一点变化——时间不长,对曾弋而言,却彷佛已经过了大半生——
“怎么……了?”极乐似乎察觉到凝视着他的那双眼,和平日有些许不同。他抬起头,迎向曾弋摘了轻纱的双目。
“殿下……?殿……你!”极乐眸中渐渐生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他双眼紧紧盯着曾弋的眼睛,“眼睛好了,能看见了?!”
少年眼眶泛红,一手激动地抓起了曾弋的手。“早该如此,我知道肯定能治好的,殿下,太好了!”
骆驼被折腾了大半夜,再有灵性也觉得烦躁起来。极乐将曾弋抱了下来,看那样子,像是恨不得能抱着曾弋转个几圈。
“我们回去吧,极乐。”曾弋揉了揉重见光明的双眼,“我还有许多事,要同你说。”
“好。”极乐将骆驼重新带回胡杨树下,随后背着曾弋,如风一般掠回了巷中小院。
颓圮的城楼上,一只红羽大鸟扑了扑翅膀,翅膀下一个晃悠悠的酒坛子露了出来。
“切,我就知道。”李大满显出人形来,抱着酒站在城门楼上,抬头打量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又把我给忘这儿了。还说终于干完了正事儿,喝个酒庆祝下,结果!你看啊,月亮,就咱哥儿俩,都是形单影只的,你也别可怜我,我也甭可怜你,醉狂沙——咱俩一起喝吧!”
苍穹中的圆月洒下淡淡月芒,几缕浮云飘过,遮住了几分月光。
李大满背靠着城门楼破旧的砖石,仰头灌了口酒,自言自语道:“真想不明白,又心仪别人,又不肯说,还不肯涅槃,就现在这幅毛都没长齐的模样,还想不想讨媳妇了?!”
有个声音从城门楼下传来:“讨媳妇做什么?讨个规矩回家供着?”
李大满顺着声音望过去,城门楼下有个靠墙而眠的黑影,此刻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兄弟——”他口齿又些含糊,城门楼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脸,“兄弟,都是黄沙城中人,老哥我跟你讨口酒喝!”
“得嘞,”李大满灌了口酒,“谁跟你是兄弟,我他妈没你这种藏在暗处的兄弟!你鬼鬼祟祟躲在这城门楼下做什么?”
“我这不是喝醉了吗?”楼下那黑影扶着墙站稳,“下来老哥陪你,陪你喝……你那儿太高,我,我上不来……”
李大满手指一勾,那人便觉得自己像是被扯住了后领,转眼便腾空而起,若是他清醒着,怕是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然而此刻他尤带三分醉意,是以便觉如同腾云驾雾般兴奋不已,直到一屁股跌坐在李大满跟前,仍旧是一脸意犹未尽的满足神情。
“我……我见到神仙了吧?”他揉了揉后脖颈,瞧着李大满,倒头便拜了几拜,“仙人——仙人好!小的……小的张……”
“张复古,”人一拎上来,李大满就认出此人乃是经常偷醉狂沙喝的张复古,“你认得我吗?”
“仙人竟晓得小人名字,可是来渡复古升仙的?”张复古一听眼前这位容貌可称得上艳丽的仙人叫出了他名字,一时得意忘形,一屁股坐在城门楼上,双腿一盘。
“就你每日那偷鸡摸狗的所作所为,也妄想一日升仙?”李大满嗤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认得我吗?”
张复古侧头又打量了李大满半晌,认真地摇了摇头。“仙人啊,盗酒可不算盗,我这个……可是让更多人尝到它的滋味,帮它招徕生意呢。”
“我说,你是怎么来这黄沙城中的?看你样子,当初可不像是会犯事的人——怎么,难道还真是为了升仙?”
“嘿,在下不过是一时酒瘾上头,喝了府君待客的佳酿——”
李大满看着这个头戴儒巾,一身读书人打扮的酒鬼,不由得摇了摇头。“邪了门儿了,怎么净遇到这些疯子?一个为了人不要命,一个为了酒也不要命……月兄啊,还是咱俩喝吧!”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若有美酒伴,生死皆寻常。”张复古不急也不恼,双手枕在脑后,倒在城楼上看月亮。
“真不知我为何要救你们这群……”李大满摇了摇头,“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随后将酒坛递到张复古头顶,看也不看他一眼。“喝吧,都归你了。”
酒坛挡住了眼前圆月,张复古抽出脑袋底下枕着的右手臂,接过了酒水汩汩响动的酒坛,另一手撑起半个身子,仰天喝了一口。
李大满无言地仰头望着空中圆月,口中喃喃道:“净空,你瞧瞧,你那百年修为和一条性命,就是为这些人丢的吗?”
浮云缓缓遮住了月轮,清冷夜色中,黄沙沉默不语。连风声都消失了。
李大满第一次听到完全静谧的黄沙城之夜,幽咽塔上的铃铛声,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张复古喝了酒,情绪很有些昂扬。“仙人,你这话就不对了。若是付出什么,都要算值与不值,那就有违付出的初衷了啊!”
“喝你的酒罢,话这么多。”李大满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神鸟天生的直觉让他警惕起来。
张复古朝他笑笑,不再开口。
浮云渐渐散开去,李大满望着苍穹中的满月,一颗心急促跳动起来。
“血月!”他站起身,眼角余光扫过醉醺醺的张复古,一把夺过他手中酒坛,往地上一摔,同时大袖一挥将他卷在其中,扑棱棱下了城门楼。
“哎——仙人,你怎地摔我酒坛?!”张复古被笼在袖中,口中兀自含混不清地叫嚷,“好生不讲道理——”
酒坛落地的声音并不响亮,惊不起多少眠鸟,也唤不醒多少梦中人。
倒是张复古嘟嘟囔囔的声音,隔了大老远,还在黄沙城鳞次栉比的民房顶上回响。
“仙人——仙人,放我下来罢。”穿过黄沙城西,一路如同小鸡被老鹰抓着一样拎到了深巷中的小院门口,张复古早已酒醒大半,腾云驾雾原来这般不轻松,他感觉终日醉醺醺的自己,第一次有了想吐的冲动。“我,我可以自己走。”
李大满将他甩到小院门口,一转身便穿门而入,没了影踪。
院中远比他想象的热闹。
隔壁俩混世魔王都在,他的王正站在那人族公主身后,面上是他从没见过的神情。
那位公主殿下手中握着一根树枝,在沙土上划出了横七竖八的无数道。
众人一见他现身,纷纷露出了欣喜神情。
周小江更是如小鹿般跳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大满哥!大满哥!我们一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