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8)
我对他的遭际表示有一丁点儿的同情,但对他的逻辑表示万分的不理解。人活在世,纵使有不如意的事,难道就应该去死吗?生老病死皆是人生之路,活着本就是要经历些什么的,不能因为有苦难要受,就放弃活着的权利呀!
“你在做人的时候糊涂,如今做了神,更糊涂了。”我叹了口气,“你不配做神。”
“我已经是神了。”冯夷不以为然,“神怎么会死?”
“神也是会死的。”我摇摇头,“你这样的资质,若非天命所困,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我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天界有一个规矩——诸神各司其职。他既为河伯,便是领了神职,那他就一定有自己的天命,也正是囿于天命,天神不会轻易死去,除非神职交接。
“你的天命是什么?”
冯夷想说什么,看到我的表情,十分不悦,又将话憋了回去,翻了个白眼。
好吧,我对他彻底绝望了,这傻子完全是个傻子。
话说道这个份上,一直旁观的宓妃睫毛一颤,眼眶中的雾气散开,清澈的眸子望向我,朱唇轻启,在冯夷看不见的角度对我唇语道:“是你。”
第二天,冯夷没有再提娶亲之事,我也没有去找他的麻烦,各自相安无事。表面的平静只维持了不到两个月,终是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大羿回来了。
“对不住,西王母说她那里没有能治好你的药。”
本来也没打算靠他,我干笑两声,安慰道:“这事急不得。”
其实我比较好奇的是,他是如何找到西王母,又如何同她说上话的。
“她是我师傅。”
“啊?”我差点惊掉下巴。大羿是个战士,而西王母一向不喜欢打打杀杀,怎么会收他为徒?
“当年替我凝结精魂、度我成神的先神便是她,故而我尊她为师。”
这就能说得通了,西王母代管人界,大羿对人界有功,但与天帝有仇,这事儿她来做方能两头不得罪。
“这件事,还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也是师傅的意思。”
“明白。”我捏着手指从嘴唇前划过,不再多问。
大羿的眼光一直在我身上逡巡,被他看得不耐烦了,我双手一抱,道:“西王母还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没什么。”大羿有点躲闪,支吾着道,“你,您能让洛洛出来见我一面吗?”
难得见到他这般局促,原来是为着阿宓。
“恕我直言,你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怕他不明白,我又缀了一句,“不论你们从前关系如何,可如今她有夫君你有妻子,不该再这样纠缠不清。如果一定要纠缠,不如各自断了,皆时如何,全看你们的造化。”
大羿张了张嘴,满是老茧的双手握在一起越攥越紧,低头没有说话。
我的话说完,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见他没什么再要跟我说的,我留在这里也尴尬,于是先离开了。
这水底确实适合我静养,不到百日,我已经从五百多年的沉睡中恢复过来了,虽然逆鳞的损伤不可恢复,但只要不强行运行灵力或者受外力刺激,便不会伤害我的性命。我不是河神,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而且梦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得回去。天界才是我的家,说不定我一回到天上,就能找到修复逆鳞的方法了,于是我准备离开这里,寻找上天的办法。
冯夷不必说,但宓妃那里还是要交待一下的,我来到她的房间,她不在,冯夷却坐在她的位子上优哉游哉地喝水,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晚点再来,却见宓妃从我身旁经过,阴沉着脸,好像没有看到我一般,径直走到了冯夷身边。
“大羿的妻子偷吃了他从西王母那里求来的不死药,飞升上天了。”
冯夷不阴不阳地道了句:“活该。”
凡人吃一颗不死药是不会飞升的,除非——
我连忙走进去:“大羿跟西王母求了两份药?”
冯夷冷笑道:“你觉得他会不顾自己吗?”
宓妃替大羿辩解:“他不会让嫦娥孤单一个人,自然要同她生死与共。”
“呵,说得真好听。”冯夷冷冽的目光扫向宓妃,“他与你谈情说爱之时,可曾想过他的妻子?可曾顾及你的夫君我?”
宓妃心虚地退了一步:“他……从未对我……”
“够了,不要说些废话!我们都心知肚明!”冯夷打断她,步步逼近,“就算我对不住你,嫦娥有什么错?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男女自己龌龊也就罢了,何必要连累她一个凡人女子?飞升了也好,省得在人界受你们的气!”
宓妃被他逼急,红脸吼道:“我没有!我们清清白白!”
“面上清白,心里也清白吗?”冯夷扯住她的衣襟,将她拎到自己面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一直对他有情,留在这里也并非自愿,对不对?”
宓妃努力想抽回自己的衣襟,却不想冯夷看上去单瘦,却怎么都挣不脱:“冯夷!你没有良心!”
这句话在冯夷那里早就习以为常,他报仇的时候、报复岸上的凡人的时候、一次次娶亲的时候,不知道听到过多少次了,他嘴角一勾:“三百年前你就该知道。”
“我心甘情愿留在这里,我照顾了你三百年,你以为我是为的什么?”
“因为你懦弱!”冯夷一字一顿地道,“你就是个灾星,你爹娘为你而死,我的孩子也为你而死,你内疚,所以只敢窝在这河底,不敢露面,不敢上岸,甚至连死都不敢。”
宓妃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如今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大羿,他根本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也从未信守承诺,从五百年前就是。他肯为嫦娥去求不死药,又为你做过什么?”冯夷奚笑道,“什么都没有,枉你已为半神,却连个凡人女子都不如。”
宓妃顺着墙角滑落,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算我视而不见,你真的敢跟他走吗?”冯夷嘴皮轻轻一动,击垮了宓妃最后的底线。冯夷说的没错,嫦娥还在,大羿不可能丢下她跟自己离开的。
“啊——”阿宓忽然尖叫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冯夷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该恨他的,我该要恨他啊!”阿宓捂住脑袋,不住地颤抖,“他说过要来接我,说过要去救我阿爹,可他什么都没做,甚至在我被装在凿孔的嫁船上推进河里时,在阿爹看到我飘走吐血而亡时,他都没有出现……我在这里三百多年,他都从未来找过我。”
我算了算时间,若没有猜错的话,大羿那会正在搏杀凶兽,于是自以为公正地替他说了句话:“大羿是在为人界万民战斗。”
“人人都说他是英雄,说他为万民而战斗,可他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万民中的一个啊!”阿宓已经失了平日的娴静模样,满脸泪痕地转向我,“如果是你,会怎么选?”
我想到了那个梦,只言片语中,我和那个人都放下了彼此,认真思考了一番,我才回答阿宓:“我会去杀凶兽,因为我是神,天命所在。”我顿了顿,“但大羿彼时是人,他的选择跟我一样,故而他能成神。”
“我从不在乎什么人什么神,我所期盼的不过是人世间最简单之事——一个家,有阿爹阿娘,有爱人,有孩子的家。”
我心里有根弦好似被拨动了——一个家,我原本也该有个家的吧?可眼下之景容不得我多想,阿宓几乎歇斯底里,我从未见过她这样,有点担心她会伤害自己,于是给了她一个拥抱,尽力安抚。
“他要我信他,我信了,结果赔上了我和阿爹的性命。”阿宓渐渐冷静下来,“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是我的错,我不该。”
大羿,一个总是没做错,却总是在错的人。
我安慰道:“看看现在,一切皆有定数。”
“每次说着不要来找我,心里却很期盼他来。明明知道他已娶我已嫁,偏偏就是想着藕断丝连。你说我是不是有错?”看她的样子,果真伤心了。
虽然我不喜欢冯夷,但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他们的做法的确欠妥。
“这样是不太好,对你、对他都不好,对冯夷、对嫦娥也不公平。”
“可我……”阿宓痛苦地将脑袋埋到臂弯中,“我忘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