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35)
那人也不惧怕,礼貌地回了一个礼:“多谢。”说罢,便要迈上那条小径。
我不由自主地提醒道:“地火不是一般的火,专灼人灵魂,你想清楚了。”
他回头朝我一颔首,提着的眼角垂了下去,显得温柔了些,又是一句“多谢。”
不知是受伤还是地火映照着的缘故,他的脸颊惨白,眼睛总是半眯着,每迈出一步,他额头上的汗就多一层,五步之间,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浸入伤口中,又是一翻折磨。
以为自己是不死之身,就敢以凡人之躯擅闯禁地,简直是不自量力。
那人也是倔强,一步一步地踩在烧得旺盛的地火上,疼的咬牙切齿:“不论生死,我一定要救她。”
地火包裹着他的全身,之前的伤口被地火的烈焰灼开了,血液仿佛也都被点燃了一般,滚烫地流淌着,有一处伤在膝弯上,那人经不住火燎,差点没跪下。挣扎间,伤口撕开得更大了,血焰深处竟露出一点荧荧白光,转瞬即逝,很快又消失在地火的炙烤之下。
看到白光的一刹那,昆仑眼神一变,青色的袖子一挥,伤口中的白光都被吸了出来,剧烈的疼痛让那人浑身战栗,再也站不住脚,摔倒在烈焰之中。昆仑伸手在空中一拉,那人就被他提溜到了跟前,方才那一段路算是白走了。
“你这伤……”昆仑一只手还背在身后,一只手已经将他的伤处探了个遍,随即眼神一变,将他摔倒在地,厉声问道,“你动了什么?”
那人吐出一口血,艰难地抬起头,眼皮有点睁不开:“我……我听说伴身精气能起死回生,就……”
“在哪?”
可惜那人实在是撑不住了,还没等昆仑问完,他就晕过去了。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昆仑,他说的伴身精气是?”
“是太一。”
后土察觉到扰动,亲自将人拎回了冥殿,为着他晕过去之前不清不楚的“伴身精气”,我和昆仑也来到地下。
那人在地火的炙烤中醒来,发现自己被悬挂在冥殿当中,不仅不害怕,居然还有一丝高兴。
还没等我们问话,那人迫不及待地冲后土喊道:“冥帝,阁下是冥帝吗?”
后土身着白袍,此刻已不再是怕见生人的小姑娘,端坐在冥殿中央的帝位上,纵使长着一张温柔的少女脸,嘴角还总是挂着笑,可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让人紧张的压迫感,眼睛一睁一闭都能让满殿鬼魂抖三抖。
她手指轻轻敲击着帝位的把手,一抬眼皮道:“你是谁?”
旁边侍立的小鬼立刻传递冥帝的话:“说,姓名,生卒时辰!”
与此同时,地火周围的小鬼们同时朝那人举起了兵器,露出青面獠牙和血盆大口,摆出一副逼问的姿态。
那人也不怕,费劲地调整好姿势,让自己保持面对后土的方向,认认真真地回答:“在下活了五百多年,姓名和生辰早已记不清了,舍妹唤我‘阿哥’,其他人也都这么叫。”
后土保持着敲击的节奏,冲他一抬眼皮:“你的度灵丸哪来的?”
“师父留给我的。”
“你师父是谁?”
阿哥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后土,低头默念了一句什么,似是在怀念故人,然后才缓缓开口:“神农。”
我松了一口气,后土一挥手熄灭了殿中的地火,将阿哥放下来些,踱步到他身边左右打量了一番:“你说你师从神农,可有证据?”
阿哥直起胸膛:“度灵丸认主,您大可探查我的灵魂。”
后土不说话,紧盯着他的双眼,仿佛要透过他双不大的眼睛看透他的内心,阿哥直面后土的审视,丝毫不闪躲。其实早在他醒来之前,昆仑就探过了,他体内的度灵丸确实属于神农,后土只是想试探他是否在撒谎,他与神农的关系究竟为何。
“天帝将度灵丸给了神农,为何是你服了?”
“师父尝百草,误食断肠草而亡。”
天帝赐度灵丸,那需得是涿鹿之战以后了,这期间我一直沉睡,并不知晓天界人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只记得在那之前,人界有三大部族,首领分别是轩辕、神农和蚩尤,当年涿鹿之战,正是轩辕请我助他攻打蚩尤部族。神农一族是最安宁的,他们很少因土地和权力发生争端,多在琢磨米粮草药,身为首领的神农更是亲尝百草,研习医术治病救人。
既然帝俊给了神农度灵丸,想必是有意度化他为天神的,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成神,先误食断肠草神魂俱灭了。
后土问:“他为何没有服用度灵丸?”
阿哥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良久方道:“师父说,冥冥之中,万物皆有定数。凡人生老病死皆是必经之路,但一辈子过完,总是不留痕迹地归于混沌;而神虽不必死,却身负沉重的天命,长久地活着,万年如一日地历经悲欢离合。人有死别,神有生离。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谁也不比谁轻松,谁也没有谁侥幸,因此是神是人就不那么重要了。”
生为一介凡人,神农看开了生死,也看透了天神之命。
长久的生命,伴随着记忆中抹不去的苦痛,我蓦地生出一股悲凉之感,好像生而为神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之事,我有点儿理解后土当初为何一心求死了。
后土似乎也受到了感触,可冥帝的理智让她不再感性用事。她很快调整好脸上的表情,指尖拂过阿哥身上的伤口,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抖动,本能地躲避着后土的触碰。后土并不理会他的痛楚,饶有兴致地将伤口探了一个遍,待到将最后一点白光也搅动出来,方才满意地停下手:“你这伤是哪来的?”
阿哥疼的满头大汗,却一声不吭,低头看到伤口均浮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白光,这才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强忍着不适道:“被一股伴身精气所伤。”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然后补偿似的跳得飞快,昆仑在身侧握紧了拳,低沉的声音问道:“在哪?”
阿哥抬头看了我们一眼,他额前的头发已经汗湿,打着绺儿贴在鬓角,嘴唇苍白,由于还被挂在半空中,身体不自觉地晃动着,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冷笑。
这家伙居然敢打太一的主意,活该被伤。我再也忍不住,两三步走到他面前,拎住他的衣襟让他面对着我,厉声问道:“他在哪儿?”
他闭上眼,睫毛囿于痛苦轻轻颤动着,额角还在不停地冒冷汗。
后土抬手打了个响指,一根细长的火苗从殿中升起,正好钻入阿哥胸前的伤口,只听得他闷哼一声,脖子上青筋暴起,嘴角渗出血来。
那人从牙齿缝里艰难地磨出一句话:“在下诚心诚意寻求帮助,没想到冥界竟这般不讲道理。”
后土手指一勾,又有几根火苗蹿上他的伤口,细细地炙烤着:“私动先神精气可是重罪,更何况你擅闯冥界,你说是谁不讲道理?”
阿哥的身体猛烈地一颤,汗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滴,好半晌,他才吐出一大口气,断断续续地开口说话:“逆天而行,该我受的我认罚,可冥帝若不帮忙,你们永远也别想知道精气的下落。”
那人还在痛苦中受折磨,却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昆仑不耐烦听这些,转身就走。我想着,只要循着他走过的路,总能发现太一的踪迹,再说,还有昆仑呢。
我跟着昆仑走了几步,忽然听得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昆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那人的声音和着一口血,含在喉咙里:“你们找不到的。”
昆仑拢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什么意思?被他说中了?
我看向昆仑,希望他给我一个解释,昆仑眼中的坚定消失了。我没有灵力,基本是凡人一个。帝俊精气出自太一,但他继位天帝以后精气大变,也无法感应。唯一有可能的是昆仑,他可以根据山川变化感知诸位先神的精气所在,只是不那么精准。若说连昆仑都察觉不到,只怕太一凶多吉少。
后土手指一动,火苗顿时消失。
只听得那人又道:“有人把他藏起来了。”
后土亲自端来一碗水,放到阿哥面前:“你有什么要求,说吧。”
“不敢,我只有一个请求。”阿哥低着头,方才的那点嚣张全都不见了,但倔强却是刻在骨子里的,“我想找回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