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3)
“天界我了解得不多,听冯夷说,鸿蒙之后又出现了许多神,是先神们为着建立天界的秩序,凝聚精气点化万物而成的,这也是他们与先神最大的不同。”
“先神?”
“就是鸿蒙时期的神。”宓妃怕我不懂,又补充了一句,“天帝为了将他们与天界的神区分开来而定下的称呼。”
“天帝?”我没有听过这个称呼。
“人界有首领,天界自然也会有。”
五百多年,真是改变了许多啊。如今不光是人遍布大地,神也是一抓一大把,天上地上都有了领头的。
想起某人那副欠揍的嘴脸,我明知故问道:“冯夷不是先神吧?”
宓妃嘴角一抿:“冯夷是死后被先神凝聚精气而成神的。”
我凑得离她近些,舔着脸笑道:“那你呢?”
“我不是神。”宓妃似乎有话想说,但她犹豫了片刻,然后咬了咬嘴唇,摇摇头没有回答。
“没关系。”我缩回了脖子,并不勉强她。
在河底几百年不死,不是人就对了。反正我恢复灵力以后能看出来,我心想。
宓妃忽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冯夷唤我庚辰来着。”
宓妃笑笑:“你第一次听他这么叫时愣了一下,我想着,这不是你本来的名字。”
“我原来的名字……不记得了。”我闭上眼,有些痛苦地摸摸脑袋,“过去的事不能想,一想就头疼。”
“那就不想了。”宓妃过来帮我轻轻按着,我顺了口气,闭着眼感受她的气息。
她的呼吸很特别,冯夷这种死后成神的,已经脱离了人的本体,呼吸皆是神的精气。而她的呼吸是人的气息夹杂着神的精气,二者混合而成,极不稳定,这样的情况我没有见过,有点复杂。
“宓妃——这是你做人时候的名字吗?”
“不是,只有他会这么叫。”宓妃的声音有点颤抖,“我是宓氏族人,阿爹从前唤我洛洛。”
“那我也唤你洛洛。”我回过头冲她露出八颗大白牙。
一刹那间,我能看出来她很高兴,但转瞬即逝地变成了担忧:“他在的时候还是别,他……不喜欢……”
“那我叫你阿宓好了。”
河广(二)
阿宓今天没有来。
在屋子里呆着也无聊,索性出去转转,我收起尾巴,踩着小水花走出门去。冯夷这宫殿建得很是不错,高低错落,宽敞得很,就是四处的摆设有些难以入眼,不是绿油油的水草色,就是红彤彤的珊瑚色,除此之外,最多缀几颗乳白的大珍珠,再没多的装饰了。
啧啧啧,冯夷的审美,真是有碍观瞻。
我准备找个开阔的地方试试自己的灵力有没有恢复,于是越走越远,往僻静的地方寻去。
经过一片水草地,绕过一片珊瑚礁,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石碓迷宫,我在里头弯弯绕绕地走了老半天才找到出口,正准备离开这破地方,隐约间,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在这里,若是当初……”
“你别说了。”
“冯夷要是欺负你就告诉我。”
“他没有。”
“洛洛,我下次再来找你。”
“你不要来找我了,他会多心的。”
是阿宓,还有一个男人。
“他多心?他有什么资格!”那男人突然提高了声音,“他伤害了多少姑娘你不是不知道,为何要为着这样一个人死心塌地?”
“我是自愿留下来的,与旁人无关。”
“你原本应该跟我……”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阿宓居然生气了,“你已经有了妻子,该为她考虑。”
男人见阿宓想走,转身去拉,这样一来我看到了他的正面,方脸,有点儿黑,粗眉毛,大鼻子,很英气很朗硬,个头不小,看体格徒手拎起冯夷是没有问题的。再想想冯夷,两头尖的脑袋,脸总是惨白的,眼睛虽然好看,但动不动就翻白眼,嘴巴也损,瘦长个,窄肩膀,没什么本事还偏好拿腔作势,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这个人与阿宓更相配。
“放开!”阿宓呵斥道。
那人没有松开手,压低声音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今日遇到你是意外的惊喜,我只想确认你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
男人沉默了片刻,阿宓这话我都不信,想来他也是怀疑的。
“我原本想,你若是过得好,我就当做没见过你,可事实不是,我不能不管你。”
阿宓忽然停止了挣扎,颤抖着声音道:“你已经做过一次了,没什么不能的。”
我好像听明白了个大概,这个人——噢不,现在还不能判定他是个人——他与阿宓有故事,而且是不大愉快的故事,很有可能导致了昔日的洛洛变成如今的宓妃。
我躲在石头后面,很没有公德心地想将故事听完,远处忽然掀过来一排浪,直接将拉扯在一起的两个人打开,若不是男人出手挡了一下,那排浪能把他打飞到河面上去,可他不但分毫未伤,还没落下地护了阿宓一把,有点本事。
冯夷冲了过来,将阿宓扔到自己身后,对男人怒目而视:“你是谁?”
男人不慌不忙地道:“大羿。”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冯夷放松了警惕,顿时换了一副面孔,轻蔑地一挑眉道,“我这河底也没啥凶兽,天神尊驾,是来避难吗?”
这个名叫大羿的男子是天神?
“水底有不正常的波动,我下来看看。”大羿的眼神不离阿宓,“不想遇见一位故人,多徘徊了一阵。”
冯夷的脸色突变,转头看向阿宓,她低垂着头不说话,冯夷冷笑道:“你还挺有本事嘛,这样一位天神你都勾搭得上。”
阿宓不回答,这两个人她谁都不愿搭理。
冯夷回来了,大羿不便久留,他越过冯夷的目光,直接看向阿宓:“我先走了,改日再叙。”
阿宓也不回应冯夷的目光,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我悠悠地从石头后晃出来:“这个天神不大给你面子啊。”
“天神?哼,他也配?”
“你这个死而复生的家伙居然有底气嘲笑他?”
“呵,他?他还不如我呢。”冯夷很乐意做这些戳别人痛处之事,罕见地没有顶回来,反而很有耐心地跟我解释,“他本是一介凡人,因杀六大凶兽有功,人界的百姓向天帝请命度他为神,可他倒好,反手就杀了天帝的九个儿子,天帝生气了,没有应允。后来他被自己的徒弟杀死,有位先神怜惜他,替他凝聚魂魄,度他精气成了神,只是又给天帝打回人界了,美其名曰派他巡防除恶,实际就是每天四处瞎溜达。天神都知道,我们这种凡人死后度化而成的神一旦重返人界,除了拥有灵力之外,其余皆与凡人无异,一样会有生老病死,还算个什么神?”冯夷白眼一翻,浑身上下散发着鄙夷。
“好端端的,他杀天帝的儿子做什么?”
“天帝的儿子是司日的金乌,本来十日每天轮值,可偏偏十日贪玩同出,大地干涸,寸草不生,热死的晒死的更是不计其数,人界被折腾得够呛,于是去请射杀过凶兽的大羿帮忙。大羿仗着自己有本事,不由分说搭弓拉箭射下来九个,人界这才恢复如前。”冯夷朝头上一指,“喏,你看天上的那个,听说当初九个哥哥接连将他护在身后,这才勉强救下来。”
我略一思量:“金乌有错在前,这也不能完全算大羿的过错。”
冯夷还想说什么,我不大想听他的嘲讽,故作好奇地问道:“你说他有本事,同你比怎样?”
冯夷后知后觉:“你怎么在这?”
果然打不过,难怪看不惯。
我一耸肩:“关你何事?”甩着尾巴潇洒地离开了。
从那之后,我明显感觉到阿宓有了心事。只是她不说,我也不好问。
好几次冯夷不在水底的时候,我看到大羿悄悄地来找过阿宓,他们每次交谈到最后都会不欢而散。不是我偷听,只因为大羿是神,他的情绪波动很能影响水流的变化,波浪能翻滚到我屋子里来,说明他们的争执一定动静不小。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争吵已经不需要通过波涛,真真切切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吵得我睡不着觉,忍无可忍,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