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17)
“你有一群好哥哥。”
金乌想笑又笑不出来,扯了下嘴角表示赞同。
“久而久之,哥哥们发现了集体出行的好处,有人说话有人陪,一天很快就留过去了,比起一个人跑要有意思得多。”
说道这里我明白了,归根究底就是一群耐不住寂寞的小孩子惹出来的事。
“年轻时谁不爱打闹逞能,偏偏还有几个暴脾气,三哥和五哥一直是对头,他们俩隔三差五就要因为一件小事打一架。那日三哥答应带我出行,可五哥又为了一点小事和他争吵起来,我很没眼力见儿地催着三哥走,于是他们又打了起来,哥哥们都过来帮忙,我们一路打到了天上,把大哥他们全都惊动了。”说道这里,小金乌哽咽了,“也就是那一次,十日同出。”
我心头一颤,然后大羿射日,只留下他一个。
小金乌攥紧了腰间的饰物,连带着全身都有些颤抖:“三哥、五哥难得齐心,冲在最前面抵挡大弈的箭,别看他们打架打得凶,其实本事并不大,很快就死在大羿的连环箭下。大哥见势不妙,连忙叫我们逃跑,我飞不稳,最容易被大羿射中,可每当我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哥哥挡在我面前。先是飞得最快的六哥,他一直护着我,首当其冲;然后是二哥,他平日里话最少,但心最细,发现六哥护不住我了,很快来到我身边接替他的位置;再然后是九哥,他心软,甚至都没有还手,直接用身体替我挡箭;四哥、七哥、八哥,也因为掩护我们逃跑被乱箭射中;最后是大哥,仅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抵挡不住大羿,但若是丢下我们逃跑,保命绝对没问题的,可他没有。”说到这里,小金乌闭上了眼,好像在回忆那场惨痛的战事,握紧的拳头周围一阵一阵地发出金光,他在强忍。
“大羿最后用的是射杀九婴的那招,数箭同发,大哥将我护在身下,不知中了多少箭,我能感觉到我们在急速坠落,那会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这样的情景真是令人心碎,我有点跟他一起恨大羿了。
“我想,我不能让大哥就这么掉下去,于是我会飞了。”
惨痛的成长。
金乌从来没有主动攻击的意识,哪怕是遭到大弈灭绝式的射杀也只是尽力逃跑和躲避,仇恨不仅让他学会了飞,还让他学会了主动出击。如今的小金乌浑身是刺,对谁都充满着戒备心,对仇人更是满满的杀心。我有些担忧地看向他,生怕他将我归为大弈一方,毕竟我曾经帮助大弈欺骗了他。也许是大弈当众与我反目,他没有将我视作敌人,至少在我面前,他在忍耐,还好,他的本心并无杀戮。
“我一心想着要把大哥送回天宫去,于是拼命扇翅膀,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我看到大羿搭弓拉箭瞄准了我,箭几乎飞到我眼前,我使出全部灵力紧紧护住大哥,就像他之前护住我一样,不能再让他受到伤害了,我想。最终,可怕的痛苦没有到来——父亲来了。”
我跟着他松了一口气,天帝真是来得太迟了。
金乌深吸一口气,喉头动了动,许久才从回忆中抽离:“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记住了大羿狰狞的面孔。”
他的拳头攥紧,手背上、脖颈上、甚至额头上都冒出了青筋,几乎咬牙道:“我要报仇!”
此时此刻,我才搞清楚了这二人之间的仇怨,各有各的理由,只是一个太粗暴,一个太任性。
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羲和。她冲我竖起一根手指,又朝金乌点了点头,示意我将金乌交给她。也好,我正愁不知如何宽慰,这是他们的家事,丧子之痛与杀兄之仇,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去消化。
“你先去吧,他还在等你。”羲和小声道。
她的声音中带着点哭腔,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或许是听了金乌的话,勾起了对儿子们的思念,她还得强忍着痛苦,拉回深渊中的最后一个儿子,母亲,终究最是不易。
我将空间留个他们母子,沉默着走向天池。
如今这里与从前大不一样,池子里种上了各色水生的花草,沿着池边还架起了高高低低的长廊,以亭台隔断,以拱桥相连,看起来一点都不宽广了。
他在池中心最大的一处亭台上看着我,看我从池边弯弯绕绕地走过来。池中的水氤氲到廊上,隔着一层水汽,说来也奇怪,隔着这水汽,我竟看不清脚下的路,几次接近他,又几次绕开去,最终花了我想象中两倍的时间才走上那处亭台。
“你果真失了灵力。”
他的第一句话叫我听来好生伤感,难不成他故意在这迷宫一般的长廊尽头等着我,就是为了确认我是否真的失了灵力?
见我不回答,天帝挥散了廊道上的水汽,连带着廊桥都不见了,只余我们容身的那处亭台悬在水面上。脚下是那个熟悉的化龙池,和从前一般宽广,水面漾起层层涟漪,灵动而安静,一望无边。
我惊讶地看向天帝,他却轻声道:“这是天池本来的面貌,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他这问题好生奇怪,这个地方原本是我的,我自然是记得的呀!
我不知道他想听到什么回答,于是依着本性,将尾巴甩出来,在池中扬起一道不大不小的水花。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我有些局促,发挥失常了,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衣摆,我赶紧将尾巴缩了回去。
“你一点都没变,应儿。”
他转头看向我,离我不过一臂之距,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他的面容。他的皮肤有点儿黄,额心有一点红,眼睛里总像是含着一汪水,清晰得能倒映出我的身影,与我之前见他那副冷若冰霜、严肃刻板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的眼珠一直盯着我没转,许久才眨一下,眨眼的同时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还叫我“应儿”,看来,我们果真是旧相识。
“涿鹿之战后你就失踪了,我们找了你五百多年,没想到在这儿重逢。”
可冯夷说他认识天帝,为何他会不知道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你知道冯夷吗?”
天帝没料到我会突然提起他,有些疑惑道:“那个娶亲的河伯?我自然是知道的,若不是……”说道这儿,他停住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严肃问道,“难道说,这五百多年你一直在他那里?”
听他这话的意思,冯夷不是他安排到我身边的,他甚至不知道我在河底沉睡之事。
“准确地说,他在守护我。”我盯着他的眼睛,企图从中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他蹙起眉略一思量,似是在自言自语:“难怪当年我因为‘河伯娶亲’一事想处置冯夷却处置不了,他身上的精气分明就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天帝口中的“他”是谁?难道还有一个“他”?
我再次打量着他,他们的声音很像,面部轮廓也像,但他高我不到半个头,宽阔的肩膀多半是厚重的华服撑起来的,而梦中人足足高我一头,臂膀坚实有力,轻易能将我搂在怀中,我有些动摇了——他不是他。
想起梦中的约定,我决定再试探一下,于是朝他迈了半步,近到只隔两拳,用仅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记得你说,待你继位为天帝,就回来接我。”
天帝一瞬间有些惊愕,随即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长吁一口气道:“那不是我,是太一。”
太虚(一)
听到这个答案,我先是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他,这倒免去了面对他已有妻儿的麻烦,可又提起了另外一口气——太一又是谁?为何我会忘记他?为何他没能继承天帝之位?为何他没有践行承诺回来接我?
“天帝,我想……”
天帝打断我:“叫我阿俊吧,你从前都是这么叫的。”
我犹豫了一下,他毕竟是天帝,而且有妻儿,这么亲昵的叫法算怎么回事?
“我叫你帝俊吧。”
许是觉出了我的距离感,失望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但还是微笑着冲我点点头。
我努力回忆着鸿蒙时期的一切,可找不到丝毫有关于“太一”的信息。而帝俊既然熟知我和太一,他一定也来自鸿蒙,巧的很,我也不记得他。不知道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他在撒谎,可他为什么要骗我?那时而出现的梦境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