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16)
“你一心想上天,我只需要帮你搭根线,不论真话假话,总会有办法的。”
这一点他倒真没说错,这也是他计划能成功的基础。
可我不想在嘴上还要输给他,辩驳道:“用我当诱饵,还不如你自报姓名来得快。”我有点鄙夷地看向大羿,他杀了金乌的兄长,若听说他到来,金乌一定是第一时间出来报仇的,哪里轮的上我敲门?
大羿沉默良久,方才道:“这事见了金乌不算,我一定要见到天帝,金乌如果打我,我不会还手,但若是在那之前我就死了,这趟就白来了。”
说的好听,他还真有要坚持的底线,只是他的底线不是别人的性命,而是自己的尊严。看明白这点,还真能说通为什么他当年宁愿得罪天帝也要射杀金乌的九个兄长了。
我深吸一口气:“你跳车是因为看到天帝了?”
“没错,我必须把他吸引过来,于是故意出现在金乌面前,引他与我打斗,再让天帝刚好看到我们‘误伤’你。”
“好大一盘棋,你真是用心良苦。”
大羿站起来朝我一拱手,低头道:“抱歉。”
此刻我一句话都不想同他再说了,背过身去,看来这里并没有治疗逆鳞的法子,他的目的达到了,而我却来错了地方。
“或许天帝知道治好你的法子……”大羿的声音越来越小,听起来十分内疚。
我没打算原谅他,但他说的没错,等明日那笔账算过以后,我或许可以去问问天帝。
金乌(五)
第二日天帝没有来,金乌也没有来,来的却是天帝的妻子——羲和,这位我只听过,却从未见过的天后,天帝从人界度化来的神。她没有宓妃美得那般惊天动地,但也足以乱人心曲,她雍容大气,端庄沉稳,较之宓妃是截然相反的气质。
大羿以为天帝变卦,有些气愤:“天帝呢?”
“有些话,我想女人传达起来更为方便。”羲和的声音很好听。
大羿不管她,左右张望着:“嫦娥呢?”
“这是她让我给你的。”羲和递上一物,大羿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像握了一块发红的烙铁一般将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不可能,你骗我,嫦娥不会这样做的。”
我捡起那个东西,是一个装着药的荷包。
大羿喃喃道:“这是师傅那里求来的灵药,她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个荷包,连睡觉都带着,她说我猎杀凶兽容易受伤,这样她就能第一时间救我了。这个荷包是她的命根子,她不会轻易丢开的,一定是你们!是你们将它抢来的对不对?”
羲和冷静地看着他:“这些她没跟我说。”
我将荷包举到大羿面前:“这不是她的命根子,这是你的命根子,你以为只要有它在,你和嫦娥的感情就还在,但其实维系你们感情的那个‘荷包’早就被你亲手扔了,嫦娥不愿留你的东西,心都不在了,物件便只是物件了。”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大羿一扬手就荷包打飞,“她在乎我,不然为何飞升还带着它?”
“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对阿宓有愧疚,因此失去了嫦娥,如今你又对嫦娥有愧疚,却不知并不是所有亏欠都是能弥补的。”
“我在弥补,我在弥补啊!”
“你在弥补谁?你以为你在弥补阿宓,可你从来没问过她需要什么,你以为你在弥补嫦娥,却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愿意见你。你自以为是,其实只是在弥补你心中的那份愧疚,从始至终,你弥补的只是你自己。”
大羿不说话了,杀伐就像一根木柴,可以果断地一刀劈开,但感情却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将人越缠越紧。沉默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大羿不擅长这些,深陷其中痛苦不堪,如果换做是我,我也更愿意选择果断的杀伐。
羲和将荷包捡起,再次放到大羿手中,道:“天帝允你去找嫦娥,但见不见你全在她,若她不答应,你必须离开天界,永远不得上来。”
“她在哪?”总算还是有个机会,大羿的嗓音有些干涩。
“广寒宫。”
大羿不待多问几句,迫不及待地走了。
我打了个寒战:“这地方听起来怪冷清的。”
“从前叫月宫,是天界最孤寒的地方,嫦娥来天界以后就去了那里,躲着谁都不见。”羲和轻轻叹了口气,“广寒宫,那是她改的名字。”
广袤的孤寂,无边的寒冷,我想,嫦娥是不会见他了。
羲和细细打量我一番,确定我身上没伤,淡淡一笑:“天帝很担心,你没事就好。”
“他在哪?”我问羲和,“他还欠我一个答案。”
“他在天池边等你。”羲和怕我不知道天池在哪,多说了一句,“他说,就是从前被唤作‘化龙池’的地方。”
天池我不知道,但化龙池我熟。那是天界最大的一处水域,从前我开心了不开心了,都要来这里戏水,而且总会用尾巴打水,将水甩得很高很高。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便被女娲他们称为“化龙池”。
就这么想着,我凭着记忆来到了如今的天池,还没等我走进去,面前忽然凭空出现一个人。
金乌:“能跟你说几句吗?”
我对待孩子一向很有耐心,尤其是这种有阴影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此刻我一定是满脸慈爱,笑道:“没问题。”
金乌咬牙道:“父亲不让我去,我还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金乌和大羿果真仇深,一点都盼不得大羿的好,在我跟他简单说明了情况之后,一直在念叨,希望嫦娥不要见他。
“你这样可不行。”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才多大,不能总想着报仇。”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金乌突然发怒,冷峻的眼中射出火焰,几乎要燎着我的头发。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复又变化那个冷若冰霜的少年,不太自然地跟我道歉:“对不起,我不是对你。”
“对谁都不行。”我正色道,“当初是你们有错在先,大羿这么做也是为了人界生灵。”
“可为什么死的是他们?为什么我要活下来!”金乌再一次红了眼,但和之前不一样,眼里不是火,而是泪。
我有点儿不知所措。若是阿宓那样的女人哭,我可以给一个怀抱;若是大羿那样的战士哭,我可以说几句安慰的话;若是冯夷那样的怂包哭,我甚至可以在一旁嘲讽;可金乌这样假装冷漠实则脆弱的孩子哭,我是真没办法。
好在金乌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没有察觉到我的局促。他仰头深吸一口气,把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倒了回去,声音中带着些颤抖:“都是因为我,哥哥们才破了轮值的规矩。”
我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应付地替他辩解:“十日同出错不在你一个……”
“你什么都不知道!”金乌打断我,“是因为我胆怯,我不敢独自轮值,作为一只金乌,我甚至不敢飞升你说搞不搞笑?”
我笑不出来。
金乌已经沉浸在回忆中了:“我天生胆小恐高,哥哥们不到一百岁就开始轮值,只有我,一百岁都没学会飞,几乎成了天界的笑柄。母亲说我是因为先天不足的缘故,但我知道,那只是他们用来骗我的话。我不想被人嘲笑,于是偷偷找到大哥,想让他带我上天,大哥一向最严肃,也最宠我,可他也是我们几个中最守规矩的,只是让我别着急,待学会飞以后再跟他们上天。后来我找到九哥,他耳根子软,且灵力最低,发出的热量也最低,我和他加起来跟大哥差不多,他带着我,兴许不会被人发现。可九日一轮还是不够我增长见识的,于是我又陆续跟过其他几个哥哥,就这样,跟着哥哥们上天,成了我们几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小孩子想学本领是件好事,若只是带着个灵力甚微的小金乌,怎么至于惹出那么大麻烦来?
金乌的手一直放在腰间,抚摸着一串羽毛制成的装饰物,之前我没注意过,因为那羽毛和他的衣裳颜色差不多,都是玄色,几乎隐在衣摆里头。此刻仔细看去,却发现每根羽毛之间还是有细微的差别,数一数,刚好十根。
“后来父亲知道了,以为我已经学成,便安排我与哥哥们一道轮值。我太笨了,只会跟在哥哥身后,离了他们我什么都不是,可我害怕别人瞧不起,硬撑着没有拒绝。第一次轮值,我还没飞上天就掉了下来,最后是九哥替我的。从那之后,总会有一到两个哥哥跟在我身后陪我一起,他们刚开始还以为我不知道,后来我又摔过几次,总会有一个‘刚好路过的’接住我,另一个‘没什么事干的’去替我,我也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