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短命+番外(164)
此时周子融的船已经顺无尤江而下,日落之前就要过荆楚了,可人算不如天算,哪里知道开船的是个新兵蛋子,还是个脑子转得跟老牛拉破车一样的新兵蛋子——明明看见面前有一片沙洲,还是开着这艘价值不菲的舰船不偏不倚地撞了上去,还十分幸运地磕在了一块硬石头上,于是那船底就不负众望地漏了。
而在京城,东笙已经被十几个玄天卫围了整整一个时辰,什么没干,就这么干围着,女皇也一直在玄天宫深处的珠帘后喝茶,像是全然没把他当回事。
于是东笙就跟到了阎王殿审判似的,跪在玄天宫正中央的星盘低下,在周围一圈牛鬼蛇神凝视之下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
他得承认,刚开始他确实是被结结实实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一个时辰之后,他也意识到也许事情并不能如他所想那般一言以蔽之。
终于,又过了半个时辰,女皇大发慈悲地想起了自己跪在外面的儿子,于是漫不经心地道了声:“阿笙,过来吧。”
无尤江上挂了御旗的船轰然下沉,引起了当地不小的轰动,要不是江边老乡支援及时,恐怕周子融就要到江里泡澡了——开船那小子后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给他磕头磕得脑门儿都要破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过周子融倒是没罚他,只是不敢再让他开船了。
他们要在最近的一处内港码头换船,最早也要第二天天亮才能出发。
随行的近卫帮他在江边寻了处条件不错的客栈,晚饭还帮他去镇上买了点荆楚有名的鱼汤藕汤,喝得周子融一个晚上跑了八趟厕所。
周子融向来不习惯在赶路的时候因为这种毫无头脑的意外而停留,说不上到底是不爽还是不安,就是晚上怎么的也睡不安稳。
他觉得他不能多呆。
所以当晚凌晨,他不等朝廷批下来的舰船到,就直接带着手下的人租用了当地民船,不声不响地直奔东海去了。
第154章 是祸躲不过
在东笙的印象里,玄天阁就是一群见光死的夜猫子,极少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他们的人影,即便是出现,也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个黑粽子——就连这玄天宫,也是昼夜不分不见天日。
女皇离他五十步远,黑蒙蒙地笼在一层珠链后面,借着烛光在碎珠上细碎的粼光,他才能勉勉强强看清那副熟悉的身形。
玄天卫悄无声息地往旁边让开一条道,通向女皇所处的那间挂着珠帘的小阁。这玄天宫建得冬寒夏冷,在这滴水成冰的节气里,宫中更是连空气都仿佛被冻住了,压得人喘不过气。东笙只在地上跪了这么一会儿,腿就已经被冻得麻木,他试着动了动自己僵直得跟冰凌子似的胳膊,在冰块儿一样的地板上顿首三下,刚要起身,离他最近的一个玄天卫用黑金杵在地上“咣’地顿了一下。
东笙一愣,只听那人以一种恶鬼一般沙哑到极致,又像是裹着铅一样的声音低沉沉地喝了一声:“跪!”
东笙无奈,只好又跪了回去,膝盖抵着地往前膝行了一段,然后又是三叩首,再膝行,再叩首,一直到女皇帘外十步的地方才停下来。
两盏烛台在这间漆黑的冰窖里就跟摆设一样,在这种人为营造的强大的冰冷与黑暗之下,那两只小火苗就显得有点儿柔弱了,该晦暗的还是很晦暗。
顶多能让东笙认清他亲妈而已。
东笙两掌一合,又嗑“怦”地了个响头:“儿臣叩见陛下。”
女皇把半掌大的一只茶杯放回了榻上的雕花小案,漫不经心地抬手挥了挥,跪在一旁的内官便起身将珠帘拉开,挂在了两侧的细银钩上。
她慢悠悠地翻了个身,眼也不抬,过长的睫毛在颊上投下一片细碎的影子,眼尾挑着,有种说不出的目中无人。先是沉默了一阵,她借着案一手支着额,好像一看见东笙就头疼似的,有意无意地叹了口气,才缓缓道:“知道为何召你来这儿么?”
身后就是十几个身上配着刀剑暗器的玄天卫,东笙清了清因为太久没说话而被糊住的嗓子,不敢太大声,怕嗓子被冻坏了,声音一大就要嘶,于是低低地道:“儿臣知道。”——因为这嗓音,倒是颇让他显出了几分认错地意思。
女皇闻言才好不容易肯赏脸撩了撩眼皮子,鸿毛浮水一般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牙缝里嗤出一声冷笑:“你还知道了……说来听听。”
东笙道:“儿臣有罪。”
女皇挑了挑眉:“何罪?”
东笙顿了一下,想了想,然后咬字清晰地道:“不安天命之罪。”
女皇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案上的杯子都抖出些茶水来:“大胆!”
东笙不吭声,女皇指着他的手抖了抖,差点儿气笑了:“你……你还真敢说啊咳……咳咳……”
女皇一时激动,被自己的口水呛得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内官连忙上来一边抚她的背顺气,一边给她递茶,她喘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看见东笙就仿佛觉得刺眼一般,头疼得皱着眉闭上眼,哑声问道:“这事……真是你干的?”
东笙点头:“是。”
“主意也是你出的?”
“是。”
女皇来见他之前就已经调息半天了,生怕自己看见这儿子会忍不住冲上去把他给撕了,可如今她发现自己之前所做的所有的心理准备都是白费。
她还是想把他撕了。
“先祭祀已经西去了,朕追究不着,你你……你可知要不是……”女皇话说不下去,最后一句堵在了嘴边,手晃悠了两下,然后还是只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也罢……呵,你是不是觉得朕不敢治你?”
女皇似是无力地看着他,一边摇着头,一边起身勉强提了口气:“行……行,都能耐呗,你不纳妃,还害死李家女,对,还有你举荐的那几个内阁新人,你……你是不是觉得朕老眼昏花,看不明白?嗯?现在你又闹这出……”
女皇越想越气,按在桌上的手直打颤:“太子已经是你的啦,你还想如何?你不动,那蒋坤能耐你何?!你是储君!他能耐你何?!朕现在就能把你打入黑水牢你知不知道!”
她这么一说,立马有两个玄天卫站到了东笙身后,腰间挂着的刀已经被拇指抵着出窍半寸。
东笙沉默了半晌,蓦地笑了一声。
“儿臣若不动,当初恐怕早就死在黑水牢里了。”东笙苦笑了一下,微微抬起脸来,晦暗的烛光映在他的眼里,显得没有一丝温度,“啊,不对……可能三年前连南疆都走不出来吧?”
女皇被他这么一看,也不知是气极还是恍然,竟然哽住了,睁大了眼,直直瞪着他。
“陛下,母皇,”东笙像是一点儿也不怕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眸中的那一星烛火像是在冰冷的深渊边缘挣扎一般,湿漉漉地透着股彻骨的悲意,“儿臣也想好好活着啊,陛下所给儿臣的,难道儿臣不配有吗?”
女皇也看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震惊,她突然想起来——这个雄心壮志,甚至说有些不择手段的年轻人,也是自己的骨肉,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受伤时也会痛、也会怒、也会不甘。
其实,他也没有奢求过什么。
女皇沉沉地看着他:“你知道篡改祭祀卜卦是何罪吗?”
东笙:“……死罪。”
女皇慢慢合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酝酿什么极痛的决定一般,良久才叹息了一声,道:“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为君者,当有大度,有大怀,抬头可容天地,低头可容生死。”
“朕若是饶了你,近是罔顾国法,远是为祸苍生。”女皇别过头,抬手挥了挥,“带下去吧,鞭刑三百,挺不过去便是你命,挺得过去就禁足东宫,没朕的……算了,你先挺过去再说吧。”
周子融带人换了民船,很快就过了荆楚,此时将将要破晓,天还没大亮,一片如洗的靛蓝色,江上还蒙着一层纱似的薄雾,笼在幽沉沉的江水上。
周子融半夜醒了之后,这么折腾一遭,也就睡不着了,裹着大氅站在船头吹风,细刀子似的冷风丝丝地往领口里钻,他时不时地要拽一拽大氅,免得脖子被冻僵了。
不知怎么的,从昨夜开始,他胸口就一阵一阵地拧着疼,一躺下一坐下就心慌得不行,也就冷风能起点镇痛的效果,让他舒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