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也好,死也好,他好想当个人啊。
补好的雀儿疯病更甚从前。
他拖着残躯对着墙和门一顿乱撞,蓬头垢面,口齿不清,嘴里叫得凄厉,仍是在叫“我是太子,将阿弟还给我”。宫人扔他几个难得的细面馒头,他便吭哧吭哧挪过去,狼吞虎咽,嘴里又骂这东西不好吃,让狗奴才赶紧上好菜。
宋徽明闻之,又赐了好几顿砍,经常被饿得骨瘦嶙峋的疯子才逐渐从太子梦中醒来,与路边挨遍毒打的野猫再无一二,见了人就跑,怕得很。
早春之时,宋徽安被锁在宫西的破败小院里,把自己作傻了。
宋徽明冷落他多时,宫人也怠慢,知他不死,连饭都不送了。某日他宋徽明完政务,又太监将宋徽安洗干净送来侍寝,去接他的太监却见他将整个头埋在喂他饭吃的泔水桶里,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多久前干的事了。
宫人将他从桶里拖出来时,他头都被成红白相间的油脂冻住了。
宋徽安大抵是脑子进了油水,再醒来时,便什么都忘了,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回忆起宋徽明那让他胆颤的恐惧。
他竟裹着温暖柔软的被子,躺于龙床。
他知自己身在何处,惶恐至涕泪横流。
施暴的男人从未对他如此好。他知道自己现在不大正常,记忆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他时常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不知自己是谁。
他只知男人大概恨他入骨。
他动动手脚。
错位的关节、断掉的骨头、模糊的血肉,皆已复原。
宫人挑帘,宋徽明来了。
他躺在床上,愣愣地看他走近。烛光照到宋徽明脸上,让他看见他阴沉不定的脸色。
“醒了?”
点头。
“知道错了吗?”
点头。
“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还是点头。
“说说。”
“……惹夫君不快了。”
宋惠明闻言,长眉一挑,又道:“朕是谁?”
“是,是夫君。”
他口干舌燥,下意识地说。
宋徽明一惊,将他一把拉起,他骇得惊叫出声,瑟瑟发抖地抱起头。
“别打我,夫君别打我!”
“你叫朕夫君?你又是谁?”
“是夫君的妾,不,是,是夫君的狗……”
“记得自己的名儿么?”
他面色一僵,竭力思索片刻,偷看向男人,见他神色失望,忙叫道:“忘了,奴忘了啊,救命,夫君别打奴,奴忘了啊……”
宋徽明沉吟片刻,又道:“齐儿呢?”
好熟悉的名字。
他泫然若泣:“谁?”
齐儿是啊,谁起来告诉他?兴许他想起来了,就不会挨打了。
他头痛欲裂,浑身颤抖。
想不起来啊,齐儿到底是谁?他又是谁?
除了男人,他再想不起任何人,残缺记忆中的其余人面目模糊,如同鬼魂。
“别打我,夫君别打我呀……”
出乎意料地,男人没有动。
他颤颤巍巍地对上男人的眼。
他的夫君俊极,眼中的暴虐也变为了别的东西。
“当真一点都记不得?”
他连多余的颤动都不敢,形削骨立的美人整张脸上好像只有眼睛没缩水,含着秋水的瞳子,欲哭无泪地看着他。
他哭得直抽抽,依旧茫然无措地摇头。
因无知而乖顺,因乖顺而失真。
佳人如日月,举世无双。宋徽明得不到心甘情愿的温驯娇妻,便干脆毁他神形,早不奢求他能如臆想中那般温顺可人地侍奉他,就连昔时娇蛮可爱、口是心非、黏着他不放的妻都没了。
他原本死了心,而今见他将前尘忘了个干净,不禁欣喜。
如今的美人是块唯唯诺诺的温顺璞玉,他悉心雕琢,就算是退而求其次,也总比求而不得好。
“记住了,你的名字是阿竹。”
宋徽明说着,拉起他的手来,揉着他冰凉发红的手心,对他柔声道:“阿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乖乖地侍奉夫君便好。夫君问什么,阿竹答什么,夫君困了,阿竹便陪夫君入眠。阿竹可有想要的?”
他轻声道:“想,想要吃软软的东西。”
宋徽明轻不可闻地笑起来,遂将他拥住。
“这有何难?阿竹乖乖的,想要金山银山,夫君都给阿竹。”
他却惶恐道:“阿竹只想吃香香的饭。”
宋徽明见他张大眼,害怕中透着丝憨傻,心情大好,又笑道:“好好好,乖阿竹乖乖的便好。”
宋徽明没高兴几日,傻子不知怎的,又病得发烧,宫人皆不敢怠慢。
他热得发汗,苍白的憔悴病容犹带湿红。
半睡半醒间,他迷迷糊糊地想,在之前的无数个日夜,他只能用墙角沾着鼠粪的湿冷稻草勉强度夜。
那只小鬼在他身上又蹦又跳,叽叽喳喳,他欲摆脱而不能。那英俊的男人离他又近几分,他回忆中又浮出些模糊零碎的画面。
视角很奇怪。
他的夫君和某个人脸贴着脸,夫君笑容柔似春风,低声同他说笑,又抬起手,去擦他眼角下的东西。
这双眼的主人嚣张至极,全然不怕他,笑骂着伸手去揪夫君的头发,夫君笑着被推倒在床铺上,抬起手抱住那个人的头,亲昵无间。
太奇怪了,这是谁的记忆呢?肯定不是他的,夫君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住在,即便是拉着他行乐,亦鲜少正眼看他,辱骂不绝。如今一觉醒来,夫君待他好,他只觉得自己是在梦里。
毕竟此前,他只余饿、疼、冷三感了。
哎呀呀,真是让他好奇,和夫君那般亲昵的人,到底是谁呢。
究竟是谁呢。
他连艳羡的份儿都不敢有。
宫人们都看出来了,陛下近来心情极好,大发善心,不仅让雀儿住进了皇寝,更是停了每日的调驯,好衣好食养着。
雀儿的肠胃早坏了,竟适应不来好货,吐了好一阵子,病恹恹的,被陛下抱着亲养着病,气色渐渐转好,笑容清丽,驯顺又亲人。
且说先皇暴薨,宋徽明刚登基几年,大充后宫以繁衍子嗣。朝堂上下看在新君待人宽厚,开创新局的份上,对其私生活无甚要求。
所以,宋徽明的后宫比起先皇时,更多了他个人的喜好——男子。
名正言顺的男妃在宫中与女子无异。宋徽明将尚为建王时的后院花柳带入宫来,若说到这批老人,当属碧公子最得宠。
碧公子温柔和善,虽不能生育,与皇后关系却亲昵,能言会道,颇得陛下垂爱。
是故这样一位后妃不争不抢,在后宫也德高望重起来。
皇宫上下皆知陛下新得美人,金屋藏娇。这日,碧公子宫中来了位新妃,这十来岁的女孩子大抵无颜哭到皇后那去,便来找他诉苦。
“碧哥哥,”少女画浓妆,最是艳丽动人,哭得梨花带雨,“陛下近来都不到姐妹们宫中来坐坐了,妹妹心中委屈,不知碧哥哥这处可好些?”
成碧喝了口茶,淡淡道:“陛下忙,当然无瑕顾及后宫。”
“可陛下独宠一人,一个多月没有去妹妹们宫中过夜,那妖妃若恃宠而骄,妹妹们的日子还怎么过!碧哥哥,妹妹知您同皇后娘娘关系好,您去跟娘娘说说,劝劝皇上,这后宫之事,得雨露均沾呀。”
“哪位贵人得陛下独宠了?”
“啊呀,那妖妃住在陛下寝宫,妹妹哪能见到她的眉目?但她一连数日都住在皇上那,这传出去,士大夫议论纷纷,陛下颜面何在?”
“何人敢妄议陛下?”
成碧皱眉。
“妹妹失言了,你莫向皇后娘娘乱嚼舌根。宫中人多眼杂,你若再如此无礼,指不定要被谁告了状,妄议陛下,可是要……的。”
第105章 囚鸟其一
少女当他窝囊无用,心中愤恨,只假意道:“妹妹谨记碧哥哥教诲,妹妹告退,今日之事,还请碧哥哥忘了。”
“妹妹慢走,我这些日子腿脚不大利落,不送你出门了。”
他怎会不见少女脸上的不甘?三言两语打发走她,他不及喘口气,便听内室传来一声脆响。
他大惊,忙站起身往内室赶。
倒不是心疼东西碎了,而是怕屋中人有闪失。
屏风后,清癯白皙的美人跪坐在地,神色慌张,见了他,秋水似的瞳子便投来无措的求助神色,更带几分小动物般弱不禁风的怯弱,端的是我见犹怜,能掐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