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卿+番外(99)
棠仰背后一凉,那股凉仿佛也似树根,盘踞向四肢百骸。声音得意洋洋地说:“如果你告诉他,我会从地下整个翻出来。”
地动山摇的惨象布满了眼前,“到时,整个宪城,半个俪县都会踏,那些人会死。”
树根慢慢退却,像是无数阴险狠毒的蛇,声音最后道:“我叫棠止,你要记住啊,哥哥。”
后背冰凉无比,不知到底是否为紧贴在石板上。棠仰在地上躺了许久,久到天色变浅才慢吞吞地爬起来。他满心茫然,不知那个所谓的棠止话里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望着那颗梨树,他竟困惑起是否自己在那段无法分辨究竟存在与否的回忆里造孽无数,才会有了今时今日。棠仰站在原地发愣,他自有灵智起便叫棠仰,可这名字好似确实并非自己所起。仰止……是这样吗?
没有人回答。
他茫然无措地呆站了片刻,轻手轻脚地回了屋里。
天色大亮时,明堂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他睁眼坐起,身旁空无一人,院子里除了鸟还有些别的在叽叽喳喳。
推开窗,方春雪和檀郎在院子里踢蹴鞠玩,墙头蹲着大猫咪,贼兮兮的眼乌子跟着球乱转。明堂索性趴在窗上看了会儿,才张口问道:“棠仰呢?”
春雪灵巧地接起球,朗声回说:“在前院!”
明堂边伸着懒腰边往前院走,天井下远远便能看到有个人坐在阶上发呆。一手垂在膝上,一手则撑着头。衣袖滑落,光洁的手臂上横着道道伤痕,造成这伤痕的东西大抵很粗糙,磨出了细小的伤口。明堂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站到他旁边了,棠仰才回过神来,刚放下手,被明堂腾地一下扯住了,似笑非笑问说:“怎么弄的?”
“我自己弄的,”棠仰没好气地说着,抽回手,还不忘挑衅似的瞥了眼明堂,“怎么,不行啊?”
明堂“哈”了声挑眉,也在他身旁坐下,别有深意道:“那你挺有兴致的。”
棠仰刚抱起胳膊,脸就被明堂捏住了扳过来面对着他。明堂仍是笑眯眯的,“胡扯八道,老实交代。”
两人正在打闹,身后悄无声息地又冒出来个人,一丁点脚步声没有,比鬼还安静。明堂和棠仰被她吓了一跳,转头却见梅利两眼下乌青一片,简直可以说是面环死气了。她也不说话,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盯得人心里发毛。
明堂诧异道:“你走阴了?”
“没有。”梅利总算是回了句。她盯着棠仰、目光从上往下落,眼皮还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把棠仰看得莫名火大,问说:“你又有什么高见?”
梅利抿了抿嘴,隔过半晌才慢慢道:“没什么,我出去了。”
她说完了转身就走,明堂啧了声,心里已有个想法,转头冲棠仰状似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出去一趟呗。我想去予愿仙君观打扫下。”
心中一跳,棠仰盯着明堂顿了下,定声道:“好。”
两人站起来,那头梅利早已没了影子。谁也没在院里提要去予愿仙君观的事,棠仰像是转头就忘了这茬似的、玩自己的去了。明堂倒也不急,只是时不时睨一眼棠仰,直拖到了半下午才磨磨唧唧地动身。
倒也无怪乎棠仰,磨蹭着等等看,予愿仙君观算是个特别的地方,若去不得,那棠止必会想方设法阻止;若没有阻止,大抵不是没听见就是无所谓。
两人慢吞吞地到了观前,推开门果然看见了梅利,她自己坐在地上,见两人来了,还不忘对神像品头论足一番,“塑的,不怎么像。”
明堂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顺手一推带上了门。
观内顿时昏暗起来,几束不知从哪儿透进来的白光中旋转着灰尘,兜兜转转落到了明堂身上。棠仰就地坐下,垂着眼刚开口道:“我知道——”
“它身上有和宝珠一模一样的颜色,浓绿。”梅利直接打断了他,抢先道。
棠仰一怔,看向梅利,“你看到了?”
“巧了,”梅利撇嘴,“你们这儿太亮堂,我睡不着。”
“睡不着回你自己家去!”棠仰听见她阴阳怪气的就心烦,立刻回嘴道。
本来,明堂忧心了一路,结果被他俩这几句幼稚至极的拌嘴整得没脾气了,揉着眉心打圆场道:“停一下,停一下,我们说正经的。”
梅利抱起胳膊瞥一眼棠仰,表情古怪地开始讲说:“我睡不着往窗户外头看,就看见你夫人被一堆树根捆在地上……”
棠仰更气了,“他才是我夫人!”
明堂抿着嘴乐了,梅利也懒得管他俩脑袋里装的啥,总之是没理,继续道:“我看他似乎在说话,反正说的啥我一个字都听不见。但那些树根同他不是一个颜色,是和宝珠一样的浓绿色。”
这下算是明白棠仰身上的那些勒痕是哪儿来的了,明堂心疼不已,望向棠仰,棠仰犹豫了片刻,用气音道:“她说,她是我妹妹。”
闻言,明堂和梅利俱是一愣。明堂不由地低声说:“棠仰,你可是树啊……”
棠仰不答,拧着眉沉思片刻,冲明堂道:“你到底还记得多少以前的事,我们得捋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
“停一下,停一下。”一旁,梅利面无表情地插话。见两人望过来,她淡淡道:“我不想听你俩的事。我只想说,痕迹不会出错。明堂所言他们是对手是错的,宝珠和树根只可能是一个人。”
棠仰抿了下嘴,只问道:“那安圆和邪神像呢?”
梅利塔拉着眼皮默了片刻,站起身道:“我再想想。”
她向来如此,说完就走,两人便也没阻止。待人走了,明堂才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说:“竟然还是没逃过在黑漆漆的观里对着自己师父的神像讲这个。”
棠仰轻轻地笑了下,打趣道:“要不把神像盖起来?”
明堂看了眼桌上的塑像,也微微一笑,笑罢了他低声道:“说来我其实也并不记得很多。如我所言,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棠仰往明堂身旁挪了挪,把头靠在他身上。那几束白光错开了梅利、错开了自己,仅有的盛大一束透过瓦缝拢在明堂肩膀——明堂总是坐在明堂上,所做必成,所、所……
恍惚须臾,棠仰倚着他喃喃自语道:“所求必应……”
“什么?”明堂一愣,低头问说。
棠仰摇摇头,低声笑说:“我蓦地想来了些也是无关紧要的。我好似也许过很多愿,只是一个也不记得了。”
明堂默了片刻,想起来什么,挺直背朗声道:“棠仰,你带我师父给的那个木匣子了吗?”
棠仰也是一顿,摸出来递了过去。可惜明堂琢磨了半天也仍是没打开,他略有些失望,还给棠仰,言归正传道:“我只记得,青丘姑姑送了他一棵树,说是白海棠。”
棠仰心中一跳,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青丘姑姑说是很难得的,非要我师父种下。但洞府里是没有地方能种树的,他喝多了,干脆种到了人间去,回来后还说起了名字。”
明堂讲着讲着,眉心蹙起,“一直到花开时节,他才发现,那不是海棠,是棵梨树。”
第90章 第十六桩往事
明堂瞥了眼棠仰,说实话,这往事听来蠢得像个玩笑。然而棠仰没什么反应,只是也坐直了,歪头问说:“然后呢?”
明堂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道:“此事传开沦为笑柄,不过因为发生在人间,算是勉强保住了颜面,也没谁会为此特意下来看看。除了雷火仙君,他听说了,心下实在好奇,就偷偷跑下去看。”
“然后我们就被雷劈了。”棠仰接道。
明堂点了点头,看向他不说话了。等了半天,棠仰才发现原来明堂是在等自己的下文,他睁着眼睛盯回去,半晌,明堂败下阵来,无奈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棠仰托着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会儿,摇头道:“没有。”
或许,在得知自己来到这世上不过是一个近乎草率的愚弄、玩笑后,有人会崩溃,有人会恼怒。这终究是些自命不凡者,无法忍受命运的编排如此敷衍、茫然而无措,陷入惶惶,囫囵一世。
少顷,棠仰望着明堂微微一笑,明光中飞彩凝辉,他慢慢地阖眼,“倒也妙不可言。你来看我,我便同你同枝连理。无关我为何而来,即便是轻率笑话,也为我带来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