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卿+番外(107)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乱跑。”
玉棋子想到这儿,忍不住主动开口道:“仙君,你为何想去看看那棵树?”
明堂又是一愣,终于把整个身子转过来面对着矮几,像是他自己正在研究那局似的。他偏着头想了会儿,自己也不确定,“师曦说,那是我出生的时候她特意植的。你想,是不是有种它因你而来的感觉?结果,因为他们两个喝多了就随随便便种到人间去了,怪不负责任的。”
“天上过去这么些日子了,”明堂说着,挠挠头,“也不知它怎么样了。”
玉棋子没料到它是这么想的,犹犹豫豫了半晌,试探道:“仙君,你真的很想去看看吗?”
明堂想也不想点头说:“那不然呢?”
他抿起嘴蓦地回过劲儿来,睁大了眼睛,“你不会听到了在哪儿吧?”
玉棋子闷闷地恩了声,“我告诉你在哪儿,你可别说是我。”
玉棋是沈梦灵君最喜欢的一副,它本以为自己片刻后就会被想起。可谁知,这一摆就摆到了夜里,期间沈梦灵匆匆来来去去几回,瞧也没瞧这边一眼。它看不了太远的,沈梦灵最后一次经过时终于发现了自己,他走过来垂头看着矮几,眼里有种显而易见的焦躁。
“原来在这儿。”他说着,叉着腰无奈地笑笑,把那些玉子拾回棋盒里。他的脸一下子凑得很近,虽然面上含笑,眼里的焦躁分毫未减。玉棋子有点不好的预感,只能任由自己被拣回棋盒里端走,它被沈梦灵随手搁在了窗台上。
玉棋子踟蹰半晌,细声细气地说:“神君,明堂仙君呢?”
沈梦灵先前倒是瞥见过明堂同这幅棋子说话,却是头回听到它冲自己开口。他本要走了,闻言也没回头,只是停下脚步,说道:“还没回来。”
夜半时分,玉棋子惊醒了。
它看见,沈梦灵面色铁青地抱着个小少年快步进来,身后跟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她披散着极长的乌发,美丽至极,玉棋子无法描摹她的容颜,看呆了须臾,才注意到沈梦灵抱着的那小少年是明堂,浑身上下布满了奇异的伤痕,最骇人的是那双本来明亮的眼睛如今紧闭,鲜血淋漓。
它吓呆了,只看见沈梦灵把明堂放到软榻上,面上阴沉不定、嘴里却碎碎地念着,“往日从来都是明夷给我捅娄子。他倒好,一来就捅个大的。”
“别念了,”女人直接打断了沈梦灵,从袖里摸出个小巧的木匣子打开。顿时有股异香扑鼻,清淡却又缱绻,挥之而不散。她低声道:“反生香,这是最后一颗了。”
“没死呢吃什么反生香!”沈梦灵有些不耐烦地挥手,竟拒绝了那仙丹。女人也不恼,只是看了眼生死未卜的明堂,说:“随你的便。”
她说着作势要收起木匣,沈梦灵劈手整个抢了个过来,将那反生香倒出来就塞进了明堂嘴里。女人又看了眼软塌上的孩子,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有些是保不住了。”
“什么保不住了?”沈梦灵一听,攥着木匣忙追问说。
女人想了想,沉声道:“譬如眼睛。”她顿了下,看一眼沈梦灵,“盒子送明堂了。”
说完,她并不寒暄,转身就走。玉棋子却再也看不下去了,它心里只有翻来覆去的一句话:明堂仙君的眼睛保不住了。
明堂眼睛上的白绫缠了很久。
刚醒来的时候,他坐在床榻上,一整日也不开口说一句话。沈梦灵同明夷说是因为他魂魄受损,不能打搅,须得慢慢恢复。但被搁在窗台上的玉棋子有了更多同明堂“二人独处”的机会,它看着白衣的明堂眼上缠着白绫、坐在那里发愣。填满他的并不是沈梦灵所言的魂魄受损的空洞呆滞,而是一种比往日更强烈的,落寞。
如果我没有告诉他那棵树在哪儿,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可惜后悔并不能对现状有着一星半点的改善。玉棋子被沈梦灵拿到了外面,他这段时间似乎也很忙,不再向往常一样窝在洞府里不出门。玉棋子很奇怪为何没人责备自己,它鼓起勇气,问沈梦灵说:“神君,明堂仙君什么时候才会好?”
沈梦灵蓦地才想起来这幅棋子是有灵智的。他把棋盒放在案几上,温声说:“快了,等他魂魄恢复,要去趟人间。”
“明堂仙君是不是看不见了?”玉棋子声音越来越低,沈梦灵刚要开口,却听见它又道:“我想去人间协助他。”
它不清楚沈梦灵会有什么反应,没想到,沈梦灵轻轻笑了下,摇着头说:“他没有瞎,只是以后再也分辨不了人鬼神了。”
玉棋子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沈梦灵继续说:“你知道到人间去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你可能再也想不起来你是谁,没有法力、甚至可能都没法遇到明堂仙君,也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人间到底是什么样子,玉棋子从不知道。可它思考半晌,仍是答道:“我想去。”
在这一天里,明堂拆下了眼上的那些白绫,他并未感到自己同从前有什么变化,反倒是肩上留下了雷击一般的黑色伤疤。有些他珍藏的仿佛流沙,他愈想紧握,便愈发飞速逝去。
他也不知道,沈梦灵拾起了一颗白玉的棋子,从洞府轻轻扬手抛去了人间。
“既然如此,我便赐你一只白玉眼协助他吧。”
从那天起,沈梦灵君再没下过棋了。
他的洞府内仍然没什么客人,从前倒还有个活泼些的明堂、偶尔和那副玉棋悄声说话,如今只剩下了明夷一个死气沉沉的孩子,脾气怪得很,沈梦灵头疼极了,拿他毫无办法。
正头疼着教子问题,有个声音吵吵嚷嚷地进来,边走边招呼说:“沈梦灵来来来,来下棋!”
沈梦灵一动不动地盘膝而坐,悠悠地说:“下不了。”
他指指那副玉棋,“白子少了一颗。”
第97章 番外二·
人间常说天上有条银河。
三山与人间或许确隔着条河,稠白的云雾随风慢慢地卷了又散、绵延无边,便算是条河。
明堂沿着江边慢慢走,对岸不知谁人折一支柳做笛,曲同潺潺慢和。缭绕的烟水雾气潮潮润润的,他的白衣布衫上好像也沾了露,明堂嘴里衔根碧色的细草,嚼起来有股清甜的草腥味。
“小道长,到哪儿去?”
身后撑来只竹篙破开江与雾,船上戴着斗笠的老伯朗声道。明堂同那乌篷船一同前行,笑着答说:“往前走,有塘莲花那儿。”
老伯把船靠岸,乐呵呵地说:“走,捎你一程。”
明堂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道句“多谢”上了船头。
他没想到那地方还真有些难找,来来去去走了些弯路,倒也稍识了点人间。这里同三山好似相同之处多于不同,还有些鲜活的热闹与尘烟。
下船时春霈来迟,两岸远阔,老伯随手将斗笠取下递给了明堂。他接过那斗笠继续往前,莲塘在水幕里看不真切,倒是再远处有棵青葱的树,茂密的叶下尚有一片未湿的阴影。
明堂慢悠悠地走过去,真见到了那棵树,他心里反倒也没有什么,安宁得像是无风的湖。他扶着斗笠站在没被雨淋到的叶冠下,这才发现树后面竟然坐着个小孩。他不由愣了下,站到了他旁边。
谁也没开口。说是小孩,其实大抵同明堂年纪一般大小,生得粉雕玉琢,稚气中又有股沉静凝练。两人倚着树干沉默半晌,那小孩子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褶皱,刚抬头,一只斗笠递到了眼前。他这才抬头打量了明堂一眼,轻手推开了斗笠,说:“不用。”
明堂见他不要,也不多言,把斗笠背在身后,继续倚着树干神游。原来那小孩子也不是要走,站在雨幕的界限眺望远方。绵密的春雨中有着并不令人烦躁的窸窸窣窣,相反,雨声仿佛在安抚人心。
隔过许久,小孩才开口说:“你从哪儿来的?”
明堂两手垫在脑后,想了想答说:“远处。”
小孩也不追问,两人之间又被沉默填满。明堂望了眼他的后脑勺,披散的头发颜色是棕的,尾梢有些打卷。他收回视线,也问说:“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孩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许茫然。他转回头慢慢说:“等……吧。”
“等什么?”明堂挑挑眉,顺着问说。两人谁也不看谁,小孩安静了须臾,轻声道:“不知道。只是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