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凰记(96)
这事只有我知道。
我怕下雪,非常非常怕。每到冬天,漫天的白雪落下来,我就会瑟缩在屋子里不愿挪步子。我觉得,落在地上的白雪比杀人更恐怖,只要我看上一眼,头就会不自觉的晕眩,仿佛沾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想一个劲儿地逃。
好在这里雪下得不多,我偶尔罢工个几天,也没人察觉。
最怕的事情,是冬天里夜半时分醒来,窗外正刮着大风,敲得门板吱呀作响,我把头蒙在被子里,似乎都还能听见雪粒砸在地上的声响。每听清楚一分,我的头皮就炸一阵,脑中无端闪过许多陌生的画面,让我心悸不已。
画面中,我躺在一片冰天雪地下,身下是黑色的石岩,目光的尽头有一个萧瑟的身影,隐了面容,朝我缓步走来。
奇怪的是,我并不怕那个人,真正让我害怕的,是天地间弥漫的死气,仿佛我只要待在那里,就逃不了惨死的命运。
后面的画面越发晃乱,我头也越痛,只觉得中间模模糊糊过了许多年,而后,最后的场景,是帘外晃动的烛火,男人温暖的胸膛覆在我身上,我与他十指相扣,气息交融。
我跳下床,猛地灌了一大杯水,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是阿九,从来孑然一身的阿九,梦中的人和事,我全部都不知道。
这样的事情经历多了,愚钝如我,也终于留了心思,用我拙劣的画工,将梦中我能记得的事情,尽数画了下来。
可惜,梦中的人只看得见身形,我从来没有一次看清过他的脸。
再后来,冬天过去,没有了下雪的日子,我换下棉袄,将这些画压在了箱底,预备着来年再用。而我摸骨算命的名声,也打得越来越响,好多人来丘掌柜的客栈,只为专程让我算一算。
要我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摸骨算命什么的都是无谓之举,信则灵,不信则无,来算命的都是抱着且试的态度,人一多,我也觉着有些厌倦。
何况,我挣的银子,够我花上好几辈子了。
转眼就到了九月底,我正准备寻个由头,撂挑子休息几天,没想到来客栈找我的人一日少过一日。我虽是乐得逍遥自在,但又怕是我这算命的招牌出了什么岔子,只好去问丘掌柜。
她正算着账,手里的算盘打得脆响,闻言只是笑了一声,“阿九的本事没变,只是这几日赶上特殊日子了,人人都顾着玩乐,哪里还会有心情来算命。”
我来了这里几十年,往常也没见九月有什么特殊日子,怎的恰好今年就有了?
丘掌柜放下算盘解释,“阿九,你可能还不知道,五日后,就是天族族长继位的百年之日。一转眼,传言中那俊俏的白脸小生,竟也做了一百年的天族族长了。”
☆、番外(二)
索性也没什么人来找我算命了,我一天乐得逍遥自在,到处浪,偶尔走得累了,才回去坐一会儿。
丘掌柜也清闲了不少,客栈里没什么客人,她就拿了账本来找我,一边对账,一边同我说说话。
在得知我连天族族长也不知道后,她很是吃惊了一会儿。
“阿九,你今年多少岁了?”
“我,大概,有几百岁了吧。”我心虚地答着,说完扬起我的头发,“你看我的头发,这么白,出去说我几千岁了,都有人信的。”
“谁信。”她撇撇嘴,“明明长了一副水灵的模样,偏生一头白发,你真是不走寻常路。”
“我真的不记得我多少岁了。”
风从窗子里刮进来,我有些冷了,趴在桌上,抱起我的水杯。
秋天已经来了,凉意一日胜过一日,前些日子我特意外出采摘晒干的桂花,滚在开水里,晕成了一团团的小花,看得我心情好了几分。
“什么时候,替你寻个大夫才行。”丘掌柜轻叹一声,放下账本。
“你呀,说傻不傻,脑子里鬼主意也多,怎么就偏偏记不住事情。连自己多少岁了都记不清,以后该怎么办。”
“孤独终老,入土为安,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阿九也没问题。”
我笑笑,又给她添了一杯茶,“不用担心我了,阿九是个潇洒惯了的,能好好活一天就活一天,以后的日子还长,我懒得去想。”
丘掌柜望了我好一会儿,方接过了茶杯在手里,“我有时候在想,你原来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让你精神受了刺激,才会什么都记不住。”
窗外天光正好,叶落成秋,我听着这话,心里忽然莫名地疼了一下。
我说:“不知道。”
阿九是个傻子,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饭要吃好,觉要睡好。于是我自觉略过了这个话题,末了,温了两杯小酒,拣了几样点心,又从客房里抢了一个火盆过来,暖意洋洋,陪着丘掌柜吃饭。
用完了晚饭,天色已经暗了,丘掌柜要回去,我原是打算送送她的,还没送出门口,小二就在身后喊道:“阿九,来生意了。”
寒夜露重,这生意来的,我竟不怎么想接。
丘掌柜笑着摆了手,“罢了罢了,别砸了你的招牌,回去乖乖接客人罢。”
无法,我只得转道回去,命人放下了帘子,隔在桌前后,我才不情愿地坐下来。对面坐着一人,隔着帘幕,我只能依稀辩出那是一个男子,身形修长,垂发齐肩。
我摸骨算命不会直接以面示人,不过这也不是我规定的,是我摸爬滚打这么久以来渐渐总结出的规律。
横竖算命什么的就追求个邪乎劲,窥天道,算阳世,我索性也弄得邪乎些,好烘托一下氛围,能吓走一批就吓走一批。
眼下,我只想尽快赶走了这人才好。
于是我冷冷开了口:“伸手。”
对面的人很听话地把手伸出来。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手,肤色白皙,如玉凝滑,却又不显病态。我暗道怕是来了个公子哥,轻轻搭上他的腕骨,开始了下一步。
“所来为何?”
“算命。”对面的声音清冷,吐字比我还珍贵。
倒是个不懂行情的,许是那双手着实好看,我的耐心又回来几分,于是解释道:“公子不知,算命有许多种类,每一类测算的方法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譬如有的人算阳寿,有的人算命途,也有些算姻缘的......”
“姻缘。”
那人直接打断了我的话。
自古痴情最难断,姻缘一事,最是繁复。寻常人士算,怎么也有个四五段姻缘,碰上个花心的,十次也不在话下,我被折腾得厉害,于是漫天要价,吓退了不少人。
我今日也算撞大运,竟来了一个大生意。
“算姻缘可是最贵的一种,公子想好了?”
那人点头,“算。”
我挽起袖子,将那男子的左手扯了过来,他的手指不经意搭上我的腕间,在触到我腕上的疤痕后,忽然一滞,随即捏住了我的手。
“你腕上的伤口,从何而来?”
我一惊,抽回了手,“还请公子放尊重些。”末了,又加了一句,“这不是伤口,是胎记,胎记你懂不懂,打娘胎里生下来就有的。”
那人慢慢抽回了手,凝住一晌,忽然低笑了一声。
“你果然是把我给忘了。”
男子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前的帘幕忽然抖动起来,似是被一把无形的刀划开,在我面前哗然碎成两半,落在地上。
端坐在对面的人,面若白玉,眼如晨星,风姿出尘,月白色的长袍边缘金线点缀,烛火下熠熠生辉,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仙境里的神祗。
我也没想到,这公子哥竟是这般非凡的人物。
他眼神平静,可我怎么看,怎么觉着他眼里复杂,似是蕴了无尽的情绪,一眼望过来,似是要将我魂魄都要吸进去。
我咽了咽口水,“那个,公子今日坏了我的规矩,这命我不算了,不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