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凰记(65)
“你这次能出来,便能看出天帝对你不薄。他说你被麻烦缠上了,想必十有八九就是真的。这次你可要真的听我的话,在你师父出来之前,莫要再生事端呐。”
我沉吟一会儿,道:“长老,如今四海八荒之内,有敢于跟天族一较高下的存在吗?”
“没有。”
“那若是灵族与冥族站在了一起呢?”
“天族平民都有九州之气护体,血脉之力非常强横,更不要说来去无影的天兵了。纵使两族合力,也见不得是天族的对手。”
“那若是数万年前的遁罂门呢?结果也是如此吗?”
木风长老忽而激动起来:“小丫头,胡说些什么!遁罂门数万年前就被灭了,你提它做什么?”
我忙缩回了头:“没什么没什么。”
没什么,就是遁罂门并没有被灭而已,而且据我所知,天帝的儿子是遁罂门的人,所以搞不好天族和遁罂门之间还有一腿。
我怕直性子的木风长老吐血昏厥,就暂且压下了天族和遁罂门有一腿的事,继续问起来。
说起来,接下来这个问题,几百年来我还是破天荒地头一次问。
“长老,师父说我是从渃水之滨捡回来的,你道此事是否属实?”
“你怕不是睡糊涂了,这事你师父不是同你讲过吗?”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听长老说一句肯定的话。”我语气诚恳,目光直直地看着木风长老:“长老,你道此事是否属实?”
不是我睡糊涂了,只是近日来在我身上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怪事,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我一个师父都拉不上路的天机阁弟子,究竟有何能耐,让隐世的神秘组织不顾被发现的危险,屡次想要除掉我?
我体内到底又藏了何物,能让性命垂危的末生起死回生?
我仍记得,那日深海冰渊遇险,我倒地之时,烛火摇曳下那易容男子阴恻恻的话:“唐九凰,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很值钱?”
我当时满脑子想着怎么逃出来,一时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后来屡次想起,总觉得那句话是别有意味,后来又遇上了诸多怪事,祝棋一事更是将我逼到绝境,我终于开了窍,我这么招人杀招人恨的,莫不是身世出了什么问题。
说到身世我就泄了气,我一个被捡来的孤儿,有何身世可言。纵使有,只怕也早已被渃水冲刷的一点不剩,不留痕迹。
“你师父所说的,就是大实话。你就是几百多年前在渃水之滨拾回来的。”
不知为何,许是心理作用,我看见木风长老在说这话时,手指总是有意无意地敲打桌面,不似他平时一丝不苟的模样。
但这些都已无关紧要,我所要的,只是一个肯定回答而已。
我生来遭弃,拜入天机阁门下,便早已将虚无缥缈的身世抛到脑后。养我者,天机阁;育我者,师父。
“木风长老,我知道了,谢谢你。”
木风长老瞥了我一眼:“莫不是脑子真的烧糊涂了,整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我笑着搪塞,将木风长老哄了回去。推开窗,才发现外间正落着细雨,暮色下院里风铃藤的叶子左右招摇,勾勒出一团带有湿气的暗影。
已是六月的天,落了一场薄雨,钻进袖子里的风竟带了一丝凉意。我就着袖间的凉意,看着天机阁下烟雨市里的灯火,一时晃了神。
白雪皑皑的北冥渊,烟火流转的浣蓝阁,挂满高灯的集市,还有马车锦帘下一弯皎皎生辉的月亮,这些仿佛都还在眼前,却也永远捉不住。
末生,你说,你很久之前就见过我;你还说,你了解我的,远比我知道的要多。
我现在真的相信了,死心塌地的相信了。
但我却越发不安了。
就像当日我站在帝宫高高的屋檐之上,明明知道你就在下面,明明刮来的风寒冷刺骨,但我还是只能看着脚底深不可测的黑夜,不敢贸然跳下去。
我看过了复杂的人心,看过了人形的嘴脸,看过了一望无际的黑夜,也看过了万丈绝峭的深渊。我的一身都走在别人的棋局里,黑夜看多了,便不觉得怕,看得清他人局,也道得破生死因。
可如今我却困在了自己的棋局里,如履薄冰,不得善终。
或许,这便是报应吧。
☆、第 66 章
夜里风刮个不住,我裹紧了被子,想及暮时的天色,暗道又到了青荒城多雨的时节。青荒城一年到头,就数六月的雨下个不住,连续数十日的阴雨绵绵,黑云压城,待到城头的美人蕉红艳起来,青荒城才能重迎明晃晃的阳光。
夜半时分,我正睡得朦胧之际,一阵风自院里刮过,连带着吹开了我枕侧的窗子,冷雨和着凉风,簌簌刮在了我的脖颈处。
我背过身去,听着院里不寻常的滴雨声,待到第三阵风刮过窗棂时,我轻叹一声,手里覆上从枕下摸出的匕首,翻身起来。
若说你在外面追着我杀也就罢了,可你竟欺负到我天机阁里来,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真当我天机阁没人是吧?
我刚刚走到窗子旁,便听见院门左侧传来一阵树叶窸窣摇动的声响。
嗯?这就跑了?
我见状施法,院落四个方位同时轰鸣作响,一道包围院落的屏障就此铺展开来,挡住了连绵的风雨。我在院落里细细搜寻了好一会儿,都不曾有过人影的出现,看来的确是跑了。
完全没有考虑要和我打一架的意思。
我看了看手里略泛寒光的匕首,一时有点无语。
算了,不打就不打了。姑娘我也乐得清闲,待到身子完全恢复了,不必等你们前来,自会去找你们。
我进了屋子,锁上门,走至窗前撤回了阵法,立即便有漫天的凉雨落了下来。我刚准备关上窗子,目光一转,忽见有一封信,插在窗台上放置的青砖花盆里。
我每次去师父的午曌堂溜达,总免不了顺几盆花花草草回来。倒不是说我有多喜欢养花种草,只是我不知道如何装扮屋子,自以为有了这些便能多少装扮些。后来兴致一过,便随手放置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时在窗台上放了一盆。
我拿出信,关上窗子,点了烛火,凑在桌前拆了信。
白得发亮的信纸上寥寥写了数字,落款却让我双手一滞。
这信,是祝棋写的。
明日子时三刻,思南山断墟崖,你若想知道你的身世,便过来。
我在烛下燃了信,看着缕缕青烟升起,信纸燃尽成灰,便拂了灯,转身回到床上蒙头大睡起来。
夜风习习,窗外的雨声一阵大过一阵,我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黑夜里睁了眼,就再也没有闭过。
祝棋,我想知道的,你真的都知道吗?
木风长老还是不放心我,一大早便跑了过来,看看我恢复得怎么样。
为了把木风长老哄出去,我也是拼了,生生吞了一大碗不知为何物的药,活蹦乱跳了好一会儿才让木风长老放心,他嚷嚷着岭散真人回来了,要去准备准备接风洗尘,便扔下我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对着木风长老离去的方向跪了下来,狠狠地磕了三个头。
对不起,木风长老,我又不能听你的话了。今晚子时三刻,我还是要去断墟崖一趟。
我这一生终究是鲁莽难抵,我知道此去多半是陷阱,但我无法说服自己,去忘了祝棋信中所书。
若说我真的有何心魔的话,大概就是这心境了。
所谓飞蛾扑火,不外乎如此。
我知道施了禁术的祝棋有能耐置我于死地,因此去之前我几乎是将我看家的东西全部搬了出来,带在身上。
暮色时分,正值雨季的青荒城早已暗了天色,雨落千山,天机阁上下都是一片寂静。白日里我表现得甚好,想来这么晚了,木风长老也不会再过来。我换上了许久未穿的练羽裳,便钻入了雨中,往思南山断墟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