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出书版)+番外(52)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
平舟以为这是个世故的少年,手段狠辣,刀头舔血。可是见了奔雷之后,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个少年会撒娇说在大风里迷了路,会狼吞虎咽地吃东西,和穿着东战军装的其它少年打成一片,还会时时记得给他上药。
东战的军医卖力地替他治伤。飞天拿着一柄小刀在手里抛上抛下,“你的剑呢?剑客怎么能把剑都丢了?”
他一直不说话。
飞天吃吃笑,“不过你长得不错,和帝都双璧站一起也不差,怪不得别人想占你便宜。”这话说得很随意,但是没有一点侮辱或是下流的意味。
他有明亮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常常大笑出声。在幽冥涧里初见的那种陌生和恶意的伪装,在他所熟悉的环境中褪得一乾二净。
“对了,”飞天说:“明天我们要拔营,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平舟还是没说话。
薄薄的小刀在飞天灵活的手指问翻转交迭着,“我给你留下伤药和盘缠,你自己小心吧。”
但是第二天他们没能走,又遇到了战事。
军医很晚才来给他换药,平舟说,想去看看那个少年。
飞天一身是血,正在往下褪衣服。染满了鲜血的轻甲扔在脚底下,他因为忍痛咬着唇。不知道什么时候受的伤,衣服和伤口黏连一起,飞天痛得扯,越扯越痛。飞天的身上有许多细细碎碎的小伤口,泛白的、沉紫的、鲜红的,软的、硬的、痂痕或是嫩肉。
飞天龇着牙笑,因为痛所以笑容很古怪,“你不养伤跑来干什么?”
平舟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孪城有地下暗道。”
飞天愣住了,本能地问:“你怎么知道?”
平舟冷静地说:“我是孪城三剑之一的无忧剑。”
飞天怔着没说话,平舟的声音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客观平静,“在幽冥涧我杀的那个人是断肠剑,他是我师兄,也是城主的独生子。”
平舟说了许多,最后飞天扑上来捂着他的嘴,把他按在了营帐里的地毡上。“我没去过幽冥涧那地方,你也没去过。”飞天的眼睛很亮,脸背着光,可是眼睛真的是晶光四射,“谁也没去过,那里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他松了松手,平舟躺在那里看着他,飞天身上那些本来已经凝结的大小伤口又一起流血,蜿蜒的红蛇在他的身体上慢慢爬下。“谁也没去过。”飞天又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往后坐倒在地上,因为疼痛而扭紧眉头。
还是个天真的少年。并不是你说没有,那些事就真的没有发生过。但是那个少年的认真表情,像是真的可以抹去一切,那些不堪回想的记忆。
没有人知道无忧剑平舟为什么变成帝都的一分子,和身分最高贵的一批人在一起,地位高得让人仰望。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飞天真的说到做到,他从来不提幽冥涧三个字,也从来不和他说起过去。他只会说:“平舟,你看这个字怎么写?”又或:“平舟,你这招不大对头,最好再问问奔雷应该怎么用力。”再没人知道幽冥涧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但平舟却知道,自己,还有飞天,因这三个字而相识,然后,在一起。所以,等飞天成了飞天殿下,他离开了帝都,抛下闲职去做飞天殿的杂役。这没有任何理由,他不需要什么理由,顺理成章地可以这样做。因为他告诉旁人,飞天救过他性命。因为他没有告诉过旁人,飞天在他的心中,是个红衣黑发,漫天芦花中的少年。
尽管在漫长的岁月中,平舟已经多少次为他头痛烦恼过,也恨过,也想放弃他,也想就这样随波逐流任他去。
“你可以为我成年吗?”那个声音有些颤,眼睛水汪汪的,脸庞不知道是因为难堪还是羞耻而泛红。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或者转身跑掉一样。
可是最终他说:“很抱歉,殿下。”
他看到飞天脸上的绯红一瞬间就全褪掉,变得煞白煞白。有些颤抖的唇迅速抿了起来,紧紧的一条泛白唇线,平舟甚至注意到他笼在广袖下的手指紧紧蜷握。
那一刻,话刚出口的时候他便后悔了。
但是飞天立即抬起头来说:“是我冒昧了,你不要见怪。”
那一瞬间,平舟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在破裂。
沉睡许久的飞天,醒来后一直用惊艳而痴迷的眼光注视他。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心慌,又觉得烦乱,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像孩子似热情纯真的他。但是那一刻平舟就知道,他破坏了什么。
飞天再也没有用那样的目光追逐他。总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和隐忍。目光沉静,不再莽撞冒失地说话。
穿着大红的衣裳,黑发飘扬的少年,像是下一刻就会随风而逝。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捉住,可是在他诧异的目光中,颓然松手。他不知道想捉住些什么。飞天曾经给过他机会,但他放脱了。他放脱了可能得到幸福的机会,只因为他知道,无论何时,飞天并没有爱他,辉月也好,行云也好……总之,没有他。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却会这样地痛楚失落?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似乎有种错觉──好像,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番外《寻觅》
“那是怎么回事?”杨行云小声问:“我怎么会活过来?”
飞天讶异,“你不记得?可是,你的魂魄……”看着杨行云一脸茫然,飞天忽然笑了,“不要紧,那些都不重要,我们现在在一起,都好好的,不就很好吗?”
杨行云慢慢地敲核桃。他手指玉白细腻,可是坚硬的核桃却被他一捏即碎,毫不费力。轻轻拈起核桃仁来喂到飞天嘴边。
飞天吃了两粒核桃仁。杨行云腻声说:“你告诉我,我真不记得。”
飞天笑着低下头。那八十一天……真的恍如地狱之行。不过,那一切终究是值得,他的行云现在活着,这比什么都好。只要活着,好好的在一起活着,幸福就在指掌间。他会牢牢抓住,绝不会再放脱自己的幸福。
“那会儿我以为你已经故去,大开杀戒,后来,去跳堕天湖。结果没有死成,反而……”
杨行云抢着说:“反而知道了你是一条龙,是不是?”
飞天点头,“正是。谁也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一天的混乱,现在让他想,怎么也想不清楚。只记得好多血……很多人的血。他以为自己已经随行云而去,却发现自己还是醒来。那一刻胸口痛得像要裂开,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来。
“飞天?”
看到平舟俯下头来,轻声唤他,“你可听得到?”
飞天一动不动,眼也不眨一下。
“我们现在是在辉月殿的静室,外面七神的部众作乱。天帝陛下正在竭力稳住局面……”
飞天像是没有听到,仍旧没有动静。
“行云虽然已经身死……”
平舟声音很轻,飞天的眼皮却猛地一跳,眼珠转动过来看他,嘴唇微微抖动,身体却动弹不得。
“但他尚有一魂一魄存在世间,要想令他重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平舟很快说下去,“你替他报了仇,固然是了结了心愿。但若行云可以复生,你却已经贸然殉身,岂不是白白与他擦肩而过,错逢一世了?”
“我适才去翻了一下曾经看过的典籍。”辉月安然地坐下。“也许对我们要做的事,有帮助。”
飞天眼睛一亮,侧耳倾听。他眼里的亮光是那么明显而且无保留,让人不能逼视。
辉月缓缓说道:“能令人起死回生的法术并不是没有,但上界天人并不擅长,而是下界的人精通此术。大致上,有不同的两种。一种是肉身完好而魂魄散失,则凭着高超的灵力,趁那人灵魂没有散尽之时,将其聚拢,归体重生。一种是魂魄完好而肉身已毁,则用『借灵术』,再造一副躯体,让魂魄有体可依,再次活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