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小狗(3)
沈石渍蜷起身子,缩在客厅一角。啤酒罐因为她的动作又骨碌碌不知滚去了哪里,她抱紧自己,白衬衫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那双眼睛还未彻底醒来,带着点朦胧的警惕。
她看见有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条门缝之中,她看见那人轻轻走近。
那人把什么放在桌子上,应该是一个环保袋。袋子里有药片和温热的醒酒茶。不知怎的,沈石渍就是知道。
那人动作很轻,但应该不是因为她在刻意这么做。她生来就是这么轻手轻脚,像团空气,不开口说话的话谁都注意不到她的存在。不知怎的,沈石渍也知道这点。
沈石渍同样记得她接下来的话语:
妈妈叫我来的。她说,你这个时候应该刚醒。
她抬起下巴看向她,那一束门外的光此时此刻照在了来者身上——她穿着松垮宽大的橙色T恤,遮住短裤,手不安地露出指尖,捏着袖口。
那是十五岁的,沈石渍第一次见到的岸小真。
她留的长发被风吹起一点,刘海也掀起几根,那对眼睛怯怯地望向沈石渍。
十五岁的岸小真就那么小一只,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跑,必须要放在手心,收在口袋里才能让人安心。
沈石渍等她开口说出既定台词,却等来她忽地蹲下,又伸出小拇指,说出一句自己不曾预见的:
“十字小姐,你答应过我的。”
她淡淡的嗓音难得添上了些情绪。
——是委屈。
“你说,要等我长大。”
岸小真勾了勾那根小拇指,似乎也勾出了沈石渍的无数情绪与回忆。刹那间风吹草动,那个夏天的一切记忆回溯。昏暗不见光的屋子不见了,泥沼般的噩梦被送走了。树叶间的光斑掉落在柏油路上,柏原的夏风是那么温暖又那么燥热,岸小真的手被她捏在手心。
比她要小一些的手,更柔软,更黏人。
那时的岸小真是十六岁,个子长高了些,但身子还是娇小过分。
她们肩并肩走在晚风吹过的街道,沈石渍的另一只手里拎着两大袋东西,而岸小真另一只手里却拿着巧克力味的脆皮火炬冰淇淋。是沈石渍买给她的。
“十字小姐,我帮你拿东西吧。”
“不用。你吃你的冰淇淋去,我拿得动。”
沈石渍总是嘴硬,手掌心被勒出红印也不愿意在小孩面前示弱。
岸小真抬头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冰淇淋,她抬起手把冰淇淋递到她嘴边,沈石渍下意识咬了一口,有那么一块掉在她手背,她还没来得及皱眉头,岸小真就举起那只被她牵着的手,像只猫咪似的舔掉了那上面的巧克力。
“甜吗?”
她开口问。
沈石渍回答:
“很甜。太甜了,牙都要掉了。”
岸小真不理解,她问,长大以后就会不喜欢吃甜食了吗?沈石渍回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岸小真想了想抬眼,她轻轻说:
“因为十字小姐喜欢喝啤酒,很多大人也会。所以我就偷偷尝了一口。可是啤酒很苦,喝完以后舌头还会发涩。”
她说话时总会认认真真看着沈石渍。
岸小真继续说:
“我喜欢吃甜食,越甜越好。巧克力冰淇淋糖果甜甜圈,一吃到甜食,心情就会变好,还会忍不住笑。我觉得我长大以后也会喜欢吃甜食的。”
岸小真也总爱一本正经地吐露自己所有的想法。绝不欺瞒,一定诚实。所以沈石渍也总会忍不住戏弄她,她故意挑起一边眉毛说:“可你现在没有在笑。”
绝对坦诚的岸小真于是就会用手指戳戳自己嘴角,露出一个看上去很勉强,但眼睛里却流淌出笑意的笑容。
“现在在笑了。”
她这么说。
在那三年的夏天、暑假里,岸小真还说过很多真话。她说有十字小姐在的夏天是她一辈子里说过最多话的夏天。她说她以为十字小姐也会嫌弃她,把她当成一团抹布,一只脏脏的流浪小狗,从此无视她,像其他人一样。可是十字小姐没有。她牵着自己的手走在早中晚的街道上,晃一晃手指,肆无忌惮地笑,醉醺醺地又开始胡说八道、狼狈不堪。
十字小姐能一直呆在这吗?我能不回去上学吗?每次暑假结束,她都会悄悄对着已经醉了的沈石渍这么说。岸小真会戳戳沈石渍红红的鼻头,而沈石渍会假装自己已经睡着。
最后的最后,在岸小真十七岁那一年的夏日尾声。她说,十字小姐,我是喜欢你的。
沈石渍睁开眼睛,看着岸小真褪去了少许青涩,可脸庞仍然稚嫩。她只轻轻说了一句:我喝醉了,岸小真。醒来之后我什么都不会记得,所以你也什么都不要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