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番外(117)
因此孟旷心中明白,要对付郭大友,她不能完全依靠穗儿,穗儿比起郭大友还差了一截。只有她和穗儿齐心协力,才有可能旗鼓相当。
找掌柜的“算账”完了后,郭大友带着一只烧鸡回来了,说是掌柜的赔礼。晚食加餐,众人将烧鸡分食。席间,郭大友笑呵呵地谈了谈他去看望于慎行的过程,神色间见不到一丝半点疑义。孟旷等人亦不动声色,对郭大友设下的试探之局全当无所察觉。
四月廿一这一日夜间,众人各归屋内休憩。郭大友让掌柜的在这屋内加了一张竹床,孟旷在外洗漱过入屋时,他已经在竹床上铺好了被褥,躺靠其上了。见孟旷进屋,他道了句:
“今夜早点歇息,明儿要起大早,一会儿就把油灯吹了罢。”
孟旷点了一下头,走去桌旁,吹灭油灯。就在油灯熄灭的前一瞬,她眼光瞄到郭大友搁在桌案上的武装皮革带,那个他平时用来存放速记本的包裹搭扣未封好,里侧露出了一封对折的黄色信件。
孟旷神色未变,身形也未停顿,伸手快速于那包裹之上一摸,就将信捏于手中。随即她于黑暗中走回了床榻边,上榻盖被歇息。入睡前还听郭大友调侃了她一句:
“昨晚上你小子是不是趁我不在尝鲜了?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啊。你小心啊,莫让人怀上了,这婚都还没成呢,不好看。”
孟旷不答,郭大友也没指望她回答。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孟旷听到了郭大友轻微的鼾声,判断他确实睡着了。于是缓缓地将那封信从被窝中取出,黑夜里她难辨字迹,但却可以通过触摸纸张之上墨水打湿干涸后留下的褶皱判断书写纹路。她仔细摸了一下,封面之上写着“泾阳先生亲启”。
泾阳先生……孟旷仔细在脑海之中搜寻了片刻,终于想起泾阳先生是谁。顾宪成,字叔时,号泾阳。此人在朝中有几分名气,万历十五年,考核京城朝官,都御史辛自修掌管考核事宜。工部尚书何起鸣在纠正考核的过失中,辛自修因不对执政大臣之意获罪。给事中陈与郊秉承旨意弹劾何起鸣、辛自修,实际上是攻击辛自修而庇护何起鸣。于是二人都被罢官,并责备了检举何起鸣的四位御史。时任吏部验封主事的顾宪成为他们抱不平,上疏申辩,词语中有触怒圣心的地方,被皇帝下圣旨责备,贬官外放。
后来如何,孟旷就不清楚了,此人应当还在外地为官,尚未再被启用归京。只是郭大友身上为何会有这样一封寄给顾宪成的信?写信人又是谁?
信的封口被糊上了,孟旷踌躇了片刻,最后决意自己有必要打开这封信看。于是她再度倾听郭大友的动静,听他酣睡正浓,便轻手轻脚下得榻来,如暗夜行走的幽灵一般,悄然离开了屋内。
她一路下了楼,潜入了客栈的厨房。寻了一个陶罐加了点水,架在泥炉之上,打上火。不一会儿蒸汽上浮,她将那信封封口对着蒸汽熏了一会儿,等浆糊融化,便小心打开了封口,抽出了其中的笺纸。
借着泥炉的火光,展信后,她眸光微凝。启首:
“叔时兄台启自京中分别,忆京华把袂,饫聆麈谈,明月清风,至今在目……”
孟旷直接跳过内容,看向落款署名:“志友 南星顿首二十年四月初九”
南星?吏部考功郎中赵南星?孟旷顿时陷入极大的迷惑之中。她迅速将信的内容仔细读了一遍,压下心中波澜,重新将封口烤干糊上浆糊封好,这才带着信回了屋。屋内,郭大友还在熟睡,她将信原样塞回他包裹之中,确保不会被察觉分毫,随即上榻躺下。心口在剧烈跳动,她似乎已逐渐明晰郭大友背后涉及的利益集团。
第83章 帝王州(八)
万历二十年五月初一,午后,天阴微雨,扬州府瓜州渡口。
江南已入暑,近来更是梅熟雨落,绵绵不断。湿热的天气让北方的来客有些不大习惯,北客们纷纷减薄了衣衫,摇起了扇子。
原定于仪真码头下船的孟旷诸人,因着马船的临时变航,而不得不就在瓜州渡下船。瓜洲渡的河面上铺开了水师的船,拦住了所有官船,并发出临时征调令,所有南下官船必须立刻就地卸货返航,运粮北上。因而马船不得不临时在瓜洲渡卸了货,并在此上粮饷,往北运去。
这一批粮是往西北送去的,西北战事已入白热化。哱拜坐镇幕后为谋主,以先锋刘东旸为总兵,其子哱承恩、许朝为左右副总兵,义子哱云、土文秀为左右参将,占据宁夏镇,刑牲而盟。出兵连下中卫、广武、玉泉营、灵州等城,惟平虏城坚守不下。叛军又以许花马池一带听其住牧为诱饵,得河套部蒙古首领着力兔等相助,势力越加强大,全陕震动。副总兵李昫奉总督魏学曾檄,摄总兵事进剿,但叛军恃河套部蒙古支持,势甚强。遂重新启用贬黜边疆的前宁夏总兵麻贵,任副将,急调宁夏镇帅兵讨伐叛军。麻贵率苍头军攻城不克,转而阻击河套部,颇有斩获。四月,李如松任宁夏总兵,浙江道御史梅国桢监军,率大军围剿。然多次攻城均无果,至五月,战事陷入胶着。
“这仗一旦不能速战速决,最终拼的就是粮饷。谁最先断粮,谁就先亡。围剿西北鞑子的那帮子人,除了几个真英雄,其他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想要他们出奇兵是不大可能的。不过只要他们一步一步来,把每一步策略都扎扎实实做好,别互拖后腿,这仗还是能赢的。我估摸着,再有一个月,战事就能有明显的转机,很快能赢。宁夏镇再如何铜墙铁壁,墙里的人也耗不起。”下船时,郭大友与那纲首作别,纲首询问他对西北战事的看法,郭大友于是笑着说出以上这番话。
与纲首作别,一行人数日来再次踏足陆地,牵马乘车,入扬州府瓜州镇城。
这扬州府乃是远近闻名的好地方,自古以来,无数文人墨客留下千古名句赞誉此地,尤以太白“烟花三月下扬州”为最。然而如今已是五月,孟旷瞧着天上这阴云沉沉的天象,不禁无奈地笑了笑。好在,渡口附近有连片的杏花林,雨中白瓣舒润,芳香更甚,倒还残存了些许暮春之意。身后车厢中,穗儿自车窗伸出手来探花嗅香,孟暧也学她,惹得韩佳儿调侃出声,又起哄让白玉吟也来,比比谁风姿更美,顿时传出一连串的欢声笑语。孟旷回首望着穗儿花间欢笑,不由起了醉意,更觉苏东坡的一首《江城子》比兴目下之情更为贴切:
“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扬州府是孟旷母亲娘家赵氏的老家,按理说,难得来一趟,不去看看似乎不妥。然而眼下她们人在瓜州镇,家中老宅在东北部的江都县城内,两地相隔有六七十里路,行过去起码得要一个时辰还多,自然无缘无故的也不会往那里去。今日时辰亦不早了,众人打算就在瓜州镇歇脚。京口瓜洲一水间,明日他们就打算自瓜洲渡过江至京口西津渡,然后沿着江南的镇江府走陆路至应天府南京城。此间路程算来约一两日便可走到,总体上来说,与她们预估的抵达时间并无太多出入。
于瓜州客栈落脚之后,孟旷携着孟暧与穗儿出了客栈,往当地药铺而去。这几乎成了她们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先入药铺开药。主要是孟暧每日都需服药,她能够携带的药量是有限的。因是小事,也不需那么多人随行,故郭大友、白玉吟、吕韩夫妻都留在客栈中不曾跟来。白玉吟这几日身体不大舒服,她不跟来,孟旷也不必考虑一碗水端平的问题了。自四月廿一至今,又过十日,但孟旷对孟二哥和罗道长是否有传来新的消息绝口不提,她不提就代表着他们并未传来新消息,故穗儿与孟暧一路上也不多问。
前两日,孟旷寻了时机将那夜她偷看到的郭大友包裹中的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了孟暧和穗儿,目前也就只有她们俩知晓。
信是吏部考功郎中赵南星写给昔年吏部同僚,现已辞官于家乡无锡县泾里镇守母孝丁忧的顾宪成的。信的内容很简单,但读之细思,却让人心生惊骇。赵南星是告诉顾宪成,他正在拉拢朝中伙伴,欲于明年的京察中,想办法让朝廷再次启用顾宪成,并要让他回到吏部担任考功郎中,与赵南星一起掌握官吏班秩迁升、改调等事务。有哪些伙伴,他都列出来了,还询问顾宪成其中谁人可靠,谁人又有疑虑不当参与。